孙铭的眼睛回过神，他直勾勾盯着手中的一捧扣子，一个一个的数过去。

眼泪开始无声的留下，数到最后一枚的时候，孙铭猛地合拢双手，紧紧捏着手中的扣子，他把头埋在胳膊里，从小声呜咽到泣不成声。

江莱起身，走到沈骁面前，从本子上扯下几张纸，递给他。

沈骁抬手想接，江莱却没松手，两人各自抓着纸的两边。

“孩子的大致年龄，外貌特征，受伤情况，还有烙印的编号，都记在上面。”江莱站着，低头看着沈骁，说，“到了曙光基地后，沈队长要怎么处理这些信息，我不管。”

沈骁抬头望着江莱。

“但有一件事，我希望沈队长能帮我查清。”

“好。”

“我还没说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我答应。”

“我要知道那些紫色布料的来源。”江莱松开了捏着纸的手。

沈骁把写满死去孩子资料的纸张折了几折，放在贴身衣兜里，然后灭了烟，站起身，看着江莱的眼睛说：“尽我所能。”

洪展拿着火把走过来，“沈队，都准备妥当了。”

他看起来苍老了好几岁，步伐也有些拖沓。

沈骁接过火把，看了看大家，“那开始吧。”

风声呜呜的吹，听起来像在哭。

孩子尸体周围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每个孩子的头发都被梳理过，衣服也收拾整齐。

猎隼全员站在一旁，沈骁手中举着火把，逐一点燃了孩子们的衣服。

小火苗慢慢将紫色布料吞噬。

洪展低声唱起每次“晨钟”时会播放的那首歌，当他唱到“被雪花带走的人啊，你的声音为何如此遥远”时再也唱不下去，捂着脸，无声的哽咽。

郑勋拍了拍洪展，想说些安慰的话，但话没说出口，他自己先红了眼睛。

孙铭握着拳，手心里那枚小扣子硌的他生疼，另外二十三枚扣子被他放进衣兜，他决定将这些扣子带回曙光。

江莱走上前，双手捧着火核，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火核刚开始没有动静，随着孩子们衣服上的火焰开始向四周扩散，火核也逐渐亮起微光。

江莱感到手心传来暖意，随即热浪扑面，烈焰升起，火舌爬上孩子们的脸庞，包裹住他们的手掌，灼热侵入到每一个细胞中，把死亡变成灰烬的形状。

江莱抬头望着越升越高的火焰，火光映着她的眼睛，让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场景。

空气中传来烧焦的味道，浓烟滚滚升起，橙红色的火焰像极了残阳。

简陋的火葬结束后，猎隼离开矿坑，重新踏上回曙光基地的路。

惊蛰看到大家回来很开心，却被沉重的空气吓了一跳。

没有人说话，大家看上去都很疲惫，像是刚吃了一场败仗。

惊蛰没再敢吭声，它夹起尾巴，乖乖的跟在江莱身后，用脑袋蹭了蹭她。

再次天黑前，猎隼找到了新的落脚点。

孙铭饭都没吃就裹着被子睡觉了，洪展拿着小圆镜发了会呆，和往常一样开始修剪络腮胡。

江莱在给惊蛰梳毛，她看上去很平静，像是完全忘了刚才那一把火。

郑勋瘸着腿走过来，坐到江莱对面。

“药吃了？”江莱问，“嗓子好点没？”

“刚吃上，”郑勋说，“没大事，明天就好了。”

“嗓子确实不是大事，但你的腿不能再这么熬下去，不然早晚会废的。”江莱说，“曙光的义肢技术不是挺好的，找机会换一个吧。”

郑勋摆摆手，“装了义肢还要磨合，下雨天又不方便，我不受那罪。”

江莱笑，“你就不怕哪天跑不动了，被怪物吃掉？”

“怕啊，但怕有什么用，该来的早晚会来，躲不掉的。”

“这话倒也没错。”

话题似乎到此为止，两人都半天没有开口。

郑勋用手搓搓裤腿，又换了个坐姿，还左右看了看周围，似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江莱实在看不下去，她拍拍惊蛰的屁股，让它到一边去玩儿，然后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还真有点事儿，想找你帮忙。”郑勋尴尬的笑笑，这种笑容很难出现在他这样的老油子脸上。

“直说呗，”江莱一手托着腮帮子，“能让你这么为难，我都有点好奇了。”

郑勋嘿嘿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包着白手绢的东西，手绢看上去时间很久了，发黄的厉害，但洗的很干净，包的也整整齐齐，明显是什么贵重物品。

他一手轻轻捧着这东西，像是捧着什么珍宝，另一手小心的揭开白手绢，露出藏在里面的东西。

江莱微微坐直。

“我想让你帮我鉴定一下，”郑勋说着咽了口吐沫，声音也低了不少，“这个...是不是一个姑娘的？”

在他手中，捧着一小块骨头。

江莱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她看上去有些犹豫，“这位是？”

郑勋又嘿嘿笑了两声，“我亲妹子。”

“...抱歉。”

“没事没事，都过去好久了。”郑勋连连摆手，“我呢，想给我妹子在曙光买个墓地，但就算是衣冠冢，里面也得放点东西不是？可我只有这块骨头，还不知道是不是她的。”

江莱戴上手套，小心的从郑勋手里接过骨头，一边仔细查看，一边随口问道：“基地里寸土寸金，那里的墓地，不便宜吧？”

“岂止不便宜，简直是天价！而且审批特别繁琐！”郑勋说。

“我听说，想拿到这个墓地名额，至少要等四五年。”江莱拿出尺子，开始测量骨头长宽。

“我都等了快十年了！光是给负责墓地的小畜生送礼都送了不知道多少次！”郑勋叹了口气，“但咋办呢，我父母死的早，独独剩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自从‘烟花’带走了她，我这心里整天没着没落的，逢年过节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别人回曙光都有个盼头，我每次回来和在外面没啥区别，就想着买个墓地吧，这样出门的时候就会惦记着还有墓要扫，啥时候心里不痛快了，也能来这里偷偷哭一哭，人吗，说白了不就活个念想，贵就贵点呗。”

“活个念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江莱点点头，“但基地不是都有纪念碑吗？挺多人都把已逝亲人的名字刻在上面，你没考虑考虑？”

“其实吧，我原本没打算买墓地，就和别人一样，直接在基地纪念碑上刻个名字多省事，还不要钱，但我后来一想，那纪念碑上的名字估计快和基地总人口一样多了，密密麻麻的看也看不清，我哪儿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把我妹的名字刻上去？万一没刻上去，我每次想和她说的话不就都当个屁放了？而且就算那些工人没偷懒，上面有她的名字，可那基地纪念碑旁边啥时候不是人山人海的？随便说个什么都整的和当众演讲一样，扫个墓还得考虑发言是否得体，太麻烦了。”郑勋搓了搓手，“咋样？这骨头能看出来什么不？”

“骨头时间比较久了，我不能完全确定，只能...”江莱抬头看了看郑勋。

郑勋有点紧张：“不...不是姑娘的骨头啊？”

“姑娘的概率比较大，骨头的主人应该还在长身体的年龄，大概在十二岁到十六岁之间。”江莱说。

郑勋猛地站起来，足足愣了将近十秒钟，然后按住江莱的肩膀，“是了是了，她那会儿十五岁，那不会错了，就是她...就是她...”

江莱本来打算多问几句，但想了想还是不要揭人家伤疤，于是把骨头还给郑勋。

“我还想着自己会不会拿错，拿成其他人的骨头了，”郑勋将骨头重新用手绢包好，“今天听你这么一说，心总算是落了地。”

郑勋谢过江莱，欢天喜地的回去睡觉了。

江莱等他走后才摘掉手套，然后朝着一棵树说，“出来吧，别藏了。”

沈骁从树后探出身影，手里夹着一根烟，“能不能让我保持点神秘感？”

“那沈队长应该藏得更小心一些。”江莱指着天空，“烟往天上飞，半里地外都能看见。”

沈骁看了看手中的烟，果断掐了，走过来坐到江莱身边，“又不是谁都像你，视力那么好。”

“老洪和孙铭怎么样？”江莱从包里拿出“安宁”药剂准备吃。

“老洪还好，以前再大的事儿他也遇见过，孙铭可能要好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但问题都不大，好歹是猎隼的人，”沈骁瞥了一眼江莱手中的药，“我看你每天都吃这个，干什么的？”

江莱先把药吃了才答道：“强身健体，提高视力，不然怎么能看到你。”

沈骁知道她在说笑，也没多问，“一直都听说，洞穴基地巡逻员对尸体的研究很是了得，没想到你三两眼就能从骨头判断出年龄。”

“哪儿那么容易，通过骨头判定死者身份是一项很麻烦的工作。”

“那你刚才？”

江莱朝沈骁招招手，轻声耳语道：“我骗他的。”

沈骁一愣，不解的望着江莱。

“老郑今年三十六，他说他妹妹是‘烟花’那时死的，也就是十七年前的事儿，十七年前老郑十九岁，他的妹妹肯定不会大于这个年龄，我又比对了一下他选的骨头大小，猜了个十二岁到十六岁，谁想到还真蒙对了。”江莱说，“可那不是人的骨头，是动物的，不然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出结论。”

“为什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呢？”江莱说，“告诉他，你拿到的这块骨头和你妹妹毫无关系，你好好宝贝的遗骨是动物的，你这么多年对这块骨头说的话都没有意义，你就是个傻子？我说不出口。”

沈骁沉默。

“我觉得老郑说的对，人活着，就是活个念想，这块骨头就是他的念想，如果我告诉他实话，那就是把他的念想摔了个稀巴烂，还用脚踩了踩。”江莱说，“而且，我觉得他早知道答案，找我更多是想寻个安慰。”

“基地的墓地很贵，老郑一直不考虑义肢，就为了攒钱买墓地，”沈骁说，“可他费了半天力气，到时候埋在地下的却是块动物骨头。”

“墓地表面上好像是给逝者准备的，但人死了不会复活，”江莱看着手中的“安宁”药剂，“墓地是活人的寄托，大家扫墓的时候都知道人不在了，可有一个墓立在那儿，就好像那个人没离开，去扫墓，和墓碑说话，或者在墓碑前留下鲜花，都不是为了死去的人，而是让活人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死亡这件事。”

沈骁看着江莱的侧脸，欲言又止。

江莱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指，在地上写下一个又一个数字。

一共二十四个，是死亡矿坑孩子们腰上烙下的数字。

沈骁最终什么也没问，他坐在一旁，一直等着江莱写完，“我值夜，你早点休息，等到了曙光，还有很多事要做。”

江莱点头，起身回去休息，走了几步又停下，“沈骁，烙印的事情…谢谢你没有问我。”

沈骁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发愣。

刚才，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