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铭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慌张地回头看江莱。
“我站半天了你都没察觉，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江莱推了推孙铭，笑着说，“当心被怪物抓去。”
孙铭两手胡乱把纽扣抓起来往兜里塞，脸上尽力堆着笑，“我啊，我...那什么，”他显得手足无措，自己都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我在想今天月亮真圆！”
江莱摸着惊蛰的耳朵，抬头望了望，“月亮？我怎么没看见。”
“刚才还在呢！”
“哦，是吗。”江莱抿了抿嘴，坐到孙铭对面，隔着火光，若有所思的端详着他。
孙铭被江莱看得浑身发麻，脸上的笑越发僵硬。
“其实，你不用装作没关系的样子。”江莱说。
孙铭身体微微一震。
“无论是老洪、老郑、你老板，还是我，大家都很难过，不是只有你忘不了那些画面，我也一样。”江莱说，“心里难受就喊出来，哭出来也行，没什么丢人的。”
“…你们没人哭。”
“我也想，但哭不出来。”江莱笑了笑，“估计他们也一样。”
孙铭没作声。
“哎呀，今晚天气不错，我正好睡不着，”江莱伸展了一下胳膊，站起身，“惊蛰，我带你找月亮去，好不好？”
大狗疯狂点头。
孙铭看不懂江莱的操作，赶忙解释：“月亮是我瞎编...”
“嘘，别说话，”江莱四处看了看，然后指着南边，“我猜月亮在那个方向。”
孙铭完全蒙了。
“离得有点远，估计一个来回至少半小时，”江莱说，“孙铭你要认真值夜，听到了没？
“...什么？”
“我说，我至少要出去半小时，这段时间内保证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江莱背过身，把惊蛰的脑袋也掰了过去，“其他人都在睡觉，我又出去找月亮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干什么都不会有人看见，明白了吗？”
孙铭愣了几秒，然后鼻子一酸，眼泪哗的就掉了下来。
江莱嘴角噙着笑，“走了惊蛰，孙铭一个人值夜就行，没问题的。”
大狗头一歪：真走啊？
江莱做了个“嘘”的动作，指了指身后，小声说，“别墨迹，跟我走。”
惊蛰不太明白，但出去遛弯总是很开心的，于是屁颠屁颠的跟在江莱身后。
孙铭哭的一把鼻子一把泪，这段时间积累的各种情绪仿佛开了闸的水坝，水流汹涌而下，冲击到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过了好一会儿，水坝的闸门才重新合上。
他抹了把脸，做了个深呼吸，感觉情绪好了一些。
突然，他看到正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正蹑手蹑脚的往前走，像是不想被孙铭看到。
“老板！”孙铭站起身。
沈骁身体一顿。
孙铭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糗态全被沈骁看见，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骁缓缓转过身来。
孙铭低下头，他不想听到队长安慰的话，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更加没用。
“诶？奇怪，刚才好像有人叫我来着。”沈骁说。
孙铭猛然抬头，望向队长。
沈骁的目光穿过他，像是完全看不见他这个人。
“没人啊？难道我听错了？嗯，估计是听错了。”沈骁自说自话，还煞有其事的点点头，然后重新背过身，继续向前走。
孙铭先是一愣，然后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冒了出来，他就这么又哭又笑，心里一边骂自己是个傻子，一边又庆幸当初选择了猎隼——小队的每一个人都在关心他，都在尽力维护着他的体面。
哪怕这体面毫无意义。
“老板！”孙铭带着鼻音喊道。
沈骁的步子刚迈出去，又收了回来。
孙铭用手背使劲儿蹭了蹭脸，“我会努力跟上你的！”
沈骁保持着背对孙铭的姿势。
“所以，你不用再护着我，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孙铭深深吐了一口气，“我可是猎隼的人！”
“想好了？”
“是！”
“别后悔。”
“不后悔！”
“好，我知道了。”沈骁背对着孙铭，朝他挥了挥手，“好好值夜，我出去走走。”
孙铭看着沈骁的背影，那背影逐渐和江莱的背影重合。
“要努力成为和队长一样的人。”孙铭心想。
那样才有资格和江莱并肩而行。
江莱漫无目的地走着，听到身后有声音，放慢了脚步。
沈骁很快跟了上来，“看样子，特意等我呢？”
“等好一会儿了。”江莱假装耳语，然后笑着说，“大晚上的，沈队长不睡觉，跑出来干嘛？”
“孙铭说有月亮，我出来找找。”
“那巧了呀，我也是找月亮的。”
“哦？找到了吗？”
“当然。”江莱指指天空，“孙铭果然没瞎说。”
沈骁抬起头，不禁笑出声，“嚯，还真有。”
“这年头月亮不多见，孙铭的嘴估计开了光，随口一说还让他说准了。”江莱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嗯，这角度不错。”
沈骁刚准备坐到江莱身边，惊蛰屁股一横，直接趴到他俩中间，隔开了两个人。
大狗耀武扬威的看着沈骁：你以为我会让你得逞吗？
沈骁见怪不怪，他揉了一把惊蛰的脸，往旁边挪了挪，就地躺下。
月亮缺了一块，斜挂在天上，不小心撒了一地的柔光。
“在想什么？”沈骁问。
“想着，趁无夏之年还没来，多看几眼月亮。‘浪潮’来临时，永夜持续了十一年，这一次还不一定多久呢。”
“你那时候已经在洞穴基地了？”
“沈队长又在怀疑我身份。”
“没有，话赶话而已，随便问问，别放心上。”
“我从有记忆起就在洞穴基地，没见过父母，也不知道自己哪年生。”江莱回答很快，像是在背诵标准答案。
“这是有什么统一说辞吗？”沈骁笑道，“洞穴有三大基地唯一的自由交易所，干点什么不好，怎么会想起当巡逻员？”
江莱沉默片刻，问：“你知道世界上最残忍的八个字是什么吗？”
沈骁想了想，“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没错，我最重要的几个人里，有的为了救我而死，有的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江莱说，“在三大基地，凡是失踪超过一定年限的人，一律按照死亡处理，但我不甘心，我想找到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才当了巡逻员。”
沈骁脑海中浮现出竞技场废墟下烧焦的尸体，融化的生辰银币，还有印着白狐的打火机，他看着江莱的眼睛说：“我记得巡逻员和猎人一样，也有自己的信条。”
“猎人是‘不关心过去，不操心未来’，巡逻员的可没这么洒脱，”江莱说，“‘回收遗体让死者有归处，辨认身份使生者少煎熬’，听上去都压抑。”
沈骁说：“也不知道洞穴基地的执行官当初是基于什么理由选择了这句话。”
“谁知道呢。”江莱说，“算算时间，又快到清明了。”
“嗯。”
“沈队长会去扫墓吗？”
“会，但不是清明。”
江莱转头看他。
“是每年立春。”沈骁回望江莱，“你呢？”
江莱摇摇头，“没有需要我扫的墓。”
沈骁看了江莱好一会儿，“你最近睡得不好，有心事。”
“沈队长，白天就算了，晚上还盯着我看，你累不累啊？”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精力充沛。”
“沈队长这么精力充沛的人，留在曙光可惜了，去洞穴基地吧，在那儿驴都能累死。”
“你去吗？”
“...你想去自己去，别总盯着我。”
沈骁哈哈一笑，冷不丁问道：“到了曙光以后，你打算干什么？”
不合时宜的突然发问让江莱差点中套，她避开沈骁的目光，“找个能见光的身份。”
“有了身份，接下来？”
“我应该说过，没到曙光之前，我不会回答你。”
“嗯，我记得。”沈骁突然站起身，朝江莱伸出手。
江莱一愣，抬头看他，“你手上没有基地。”
“来，我带你看个好东西。”沈骁说。
江莱看了看周围，“这附近能有什么？别逗了。”
惊蛰想起身阻止，被沈骁按住。
“信我一次。”沈骁把手往前伸了伸。
江莱想了想，“你如果骗人，我会揍你。”
“好，答应你。”
江莱的目光在沈骁身上停留片刻，把手放在他手心。
沈骁一把将江莱拉起，“得快点，不然赶不上。”
“赶不上？说得好像要去看演出一样，野外哪有什么...”江莱感到身体往前一倾，沈骁竟然抓着她的手，在月光下跑了起来！
沈骁跑的很快，但江莱可以毫不费力的跟上他的速度，两个人一前一后，跑散了寒风，撞碎了月影，搅乱了夜色。
“跑什么啊？”江莱完全没有头绪，“沈骁！你说话！”
“不容易，终于改口了，比沈队长听着舒服！”沈骁开心的笑出声，他脚步不停，拉着江莱一路向前，前方是一个山坡，山坡的最高处有一棵大树，沈骁一直跑到树下才停。
“看那边。”沈骁指着远处。
江莱顺着沈骁的手看过去。
茫茫夜色，除了远处星星点点的光，什么都没有——这是对普通人而言。
江莱的目光却穿过漆黑的原野，陷入到一片万家灯火里。
“看到了吗？”沈骁说，“那便是曙光基地。”
江莱嘴唇微微动了动，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