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夏知节凝神仔细望去，楼梯道的那个人影从暗处蹒跚走出。
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奶奶。
一头白发如雪，特别吸引眼球。
【呼——不是鬼啊......】
夏知节绷紧的后背倏地放松，毕竟上一世亲眼见过鬼魂的存在，她自己都变成阿飘过......还是怕的。
迅速弯腰将脚边摔裂的石榴捡起，夏知节随手扯了两张抽纸往染了浆果色汁水的瓷砖抹了两把，很快站起身。
“奶奶好。”
白发老人穿着一件青黛色棉布小袄，搭配黑色棉裤。
看上去慈眉善目，眼神有孩童才有的那种亮光，很是澄澈。
只是或许是因为年级大了，老人家身形佝偻，有些枯槁。
甚至，还带着股子灰败感。
夏知节知道她是谁，宋家的长辈，也就剩下一个——琅意姐和宋霄廷的奶奶。
对待长者，夏知节不敢造次，将礼节做足，镇静打招呼。还上前两步虚扶住那干瘪到只剩一把骨头触感的胳膊，将人带到沙发上坐好。
第一次去超市，也是夏知节第一次见到宋琅意，因为夏知节好奇问了宋琅意脸上完全无法遮掩的烧伤，夏以清还特意仔细说明了宋家的大致情况，为的就是避免诸如像今天这般的场景——夏知节可能会无意冒犯到宋家人的痛处。
从宋奶奶，大家更习惯称呼她为桑洛奶奶。
白发人送黑发人，孙女还遭了难，浑身的烧伤疤要跟随终身......从老人的立场上来说，每件事都是难言的痛。
更别提桑洛老太当初还在儿子儿媳的葬礼上撕心裂肺地骂——她那是恨不得儿子再活过来，亲手扒了他的皮！
隔辈亲隔辈亲，桑洛奶可是亲手将两个孩子带大的，感情深厚。
当爹的对孩子不管不顾，还去外头招惹了债主，儿媳妇苦，和他一块儿烧死了。她的小霄、小琅何其无辜！
小霄年幼懵懂没了父母，小琅意更惨，豆蔻年华，书念得好，就这么毁了容，还退了学，除了起早贪黑去超市，什么地方都不愿去，离远点地方就得戴口罩......
与人为善一辈子的桑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会养出这么个丧良心的畜生，赌鬼！
每每看到以往伶俐聪明的孙女变成如今这模样，那是心疼得肝都在颤！
“兹拉——”厨房热油滑入食材的炸裂声响起。
沙发上神色各异的俩人，总算回过神。
提前心里做了铺垫——桑洛奶奶的遭遇很惨。
夏知节此刻对于老人家热情到有些灼人的目光，适应性良好。
“奶奶，衣服好好看~”
完全地自来熟。
双手搭在膝头，夏知节身体微微前倾，没有因为老人发不出声音、不能回答而沉默，反倒是很捧场地夸起对方那青黛色小袄上的刺绣花色。
图案似乎是某种花，她认不出来。
听到夏家小姑娘说自己拿手的针绣好看，桑洛压抑久了的脸庞仿佛瞬间焕发生机，用沟壑纵横的右手轻抚衣领和袖口的玉簪花，笑纹很深。
心下立马决定要给小姑娘做套衣服。
桑洛的祖上是开绣房的，她是承了衣钵的。
客厅里，气氛正好。
厨房的酱香和鲜味也肆无忌惮从门缝拉框跑了出来。
宋霄廷正好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瓶1.25升的汽水。
斜瞥见坐在沙发笑呵呵的奶奶，宋霄廷喊了声，“奶。”便将汽水放到垫了餐布的方桌上，大步走进厨房。
很快，独属于姐弟才会有的“针锋相对”又开始了，厨房时不时传出俩人明显还是压低音量的争执声。
夏知节竖耳听着里头的动静，大概是在说...宋霄廷的刀工和狗啃的一样？
意外得知自己这个高冷酷帅的同桌还有这一面，夏知节暗暗发笑。
果然，再一次证实，姐弟之间绝对是有血脉上的压制。
......
多了个人搭把手，宋琅意效率很快的完成两菜一汤的午饭。
绿底白边的大汤碗里是鲜甜的蛏瓜汤，焖排骨直接用宽深的褐棕色煲锅端上桌，蛋羹是一人一份的，光滑水润的蛋皮表面还倒了点生抽，闻起来很香。
夏知节本想客气点，毕竟是第一次来人家家里做客。
耐不住饭菜实在太香了！
等桑洛奶奶动筷后，夏知节没有客套，迫不及待捏勺舀了一大口蛋羹，往嘴里塞。
吃饭的人吃得香，做菜的人心底也满足。
宋琅意笑眯眯地让夏知节多吃点。
宋霄廷打厨房出来后就没吭声，此刻左手端着比其他三人足足大了一倍的饭碗，也是饿狠了样子。
热腾腾的冒尖白米饭眨眼间就矮了一层。
比起宋霄廷略显豪迈的吃相，夏知节速度不慢，却是截然相反的另一幅光景。
宽大的卫衣袖子被她随手挽了几折，露出两只手指就能圈住的白皙手腕，珍珠白滑腻的皮肤在阴沉沉的天气下更显温润，像是凝脂一般。
夏知节方才被狂风吹乱的长发有几缕散落在耳畔，反手往后脑勺撩了两下，下意识想去摸手腕上的发绳。
哦，忘带了。
宋琅意一直留意小知节的表情和动作，见状，了然起身，拿来了一个纯色抓夹，比之前苏绾送给夏知节的那个彩色鲨鱼夹大了一个号。
“你接着吃，我来。”宋琅意轻按夏知节的肩头，示意她继续吃饭。自个儿干脆直接上手帮她挽起长发。
垂眸看去，明明两个小孩的岁数差不了多少，自家弟弟比小知节大了不止一两个型号。
宋琅意打量弟弟连发旋都能透出一丝犟的后脑，再轻轻摸了一把手心柔软的发丝。
【真是羡慕夏以清那家伙有个这么可爱的妹妹啊——】
夏家以前的那个女儿，宋琅意接触得不多，小姑娘也长得挺乖的，只是很少在小区碰见过，听说自己就报了好多个兴趣班，什么都有，范围很广，也是个努力的小孩......
相比之前相对陌生的小女孩，宋琅意对于这个经常和夏叔、夏以清一起散步溜达，还无一例外，见到认识的人都会笑的小姑娘好感更多。
宋琅意特意将夏知节的长发盘了个高颅顶的发型，原本就明艳精致的脸庞多了份古典美。
偏偏长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只顾着埋头干饭，一个劲儿招呼宋琅意快坐下吃排骨......
“琅意姐，快坐下吃，这个排骨好好吃啊~”根根分明的骨头摆在碗侧，夏知节嘴唇都是红红的。
反差感拉满。
饭后。
被拦住不让收拾碗筷的夏知节摸着鼓起一点的肚子，双手就这么穿进腹部的中空衣兜，餍足得像只猫，眯眼。
宋琅意使唤着弟弟把饭桌再多擦一遍，换了个坐姿，侧身靠在桌侧，柔声道，“喜欢就多来玩~你乖，就在这玩，姐先去超市。”
已经到了午休的点，小区附近务工的人差不多也该来超市买烟、水之类的，她得赶紧去超市。
这几年生意不好做。
苍蝇腿再小也是肉。
之前宋家那场火灾，一切都烧毁殆尽。
后头的赔偿款、还有熟人邻里的捐款、帮忙重建、买家具，之后的开超市......钱进进出出的，截至目前，也就存下了小霄上大学的费用，还有一笔奶奶的养老钱。
宋琅意开超市也好几年了，赚了不少，只是之前欠邻里人情太多......
这几年，但凡谁家有个升学的、毕业的、结婚生子等等。
宋琅意都是给足了红包。
原本大家还不愿意收，还是宋琅意各种坚持下，最后含笑接受。
知恩图报的人总是能走得更长远点。
宋琅意又向夏知节交待了几句，匆匆出门前，还冲厨房喊了一嗓子，“小霄，你下午就陪小知节玩，晚上我会早点关门回来，你就不用过去了。”
难得家里招待客人，宋琅意本来固定早六晚十的营业时间也提早了。
就在院子的大铁门“空”地一声关上，一刻钟不到，暴雨倾盆而下。
夏知节换了位置，反身半跪在沙发，朝窗外望去。
院里蔫哒哒的花草被拍打得瑟瑟发抖。
桑洛奶奶回屋午休了，宋霄廷还在洗碗。
就在夏知节愣神间，“轰隆——轰隆——”闷雷炸响。
特意发讯息询问琅意姐有没被雨淋到，得到否定的回复，夏知节这才任由自己陷进沙发——整个人严丝合缝贴紧沙发，出神地望着窗外大雨滂沱。
厨房水龙头的把手猛地一扭，宋霄廷往衣摆来回抹了两把湿漉漉的手心。
从厨房出来时，他正好撞见夏知节扒拉着沙发，和考拉国的国宝一个样子。
宽大的灰色拖鞋霎时静止。
余光捕捉到胸口处忙碌一上午湿了又干的汗渍，在他今天穿的浅色上衣上，很明显。
脚步一转，宋霄廷决定先去冲个澡。
客厅很安静，等夏知节留意到身后细微声响，扭头回眸时，恰巧撞见宋霄廷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困扰一夜的懊恼瞬间变为了憋屈。
【早知道刚才回家算了。】
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引发一连串的误会，宋霄廷五分钟不到，迅速冲洗一遍身体，连肥皂都打了两遍，套上干净的上衣长裤，特意去姐姐卧室翻出条干净的小毯子，往楼下走去。
虽然他在学校少见夏知节睡午觉，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这个习惯，但想到他姐早上说的“小女孩还在长身体”的言论，再对比刚才餐桌上白嫩到不可思议的小手。
【算了，就一小孩】
宋霄廷给自己找理由，压下心底那股莫名在意的不自在。
夏知节正在数着宋家院子里究竟有多少只散养的小鸡——鸡群躲在墙角的小窝棚里，鸡翅膀时不时扑腾。
她凝神定睛数了好几遍，还是不能确认具体的数量。
正当她打算爬起身，去窗户边看，身后传来脚步声。
刚才那个“一脸冷酷”离开的人去而复返，右手还拎着一条比浴巾大不了多少的蓝色系毯子。
夏知节愣愣仰头，诧异地望着冷脸少年逼近至眼前。
鼻尖充斥着绿茶味儿的冷香。
下一秒，膝盖被软塌塌的小毯子盖住。
夏知节：？
宋霄廷把毯子甩到夏知节身上，迅速拉开距离，在离她最远的那张单人沙发坐下。
本来空荡安静的空间多了个人，还不发一言地静坐着。
夏知节突然感觉到浑身不自在，纠结半天才憋蹦出两个字。
“谢谢。”
宋霄廷没有回应。
时不时闷重“嘭”一声的雷在某一个时间点切换成惊雷连环炸的模式。
雨势越发大了。
夏知节小心挪动屁股调整坐姿，用极其轻微细小的动作摸了下眼尾。
她困了。昨夜没睡好。
明明此时身旁那个少年，压迫感极强，她依旧昏昏欲睡，感觉眼皮要支撑不住了。
“你可以去我姐房间睡一会儿，二楼正中间那间。”冷冽的男声响起。
夏知节一激灵，席卷而来的困意都消散不少，笑着冲宋霄廷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不困。”
话音刚落，捂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动作......
耳垂都红了，夏知节尴尬地扯理由解释，“食困，这是食困......刚才吃太饱了......”
宋霄廷没什么表情，长腿一支，直接起身朝楼上走。
临走前还漫不经心留了句话，“你可以在沙发睡会儿，我回房间。”
原本有些喘不过气的客厅又只剩下夏知节一人。
听脚步声，宋霄廷应该是去到三楼了。
等“只是食困打盹”的夏知节悠悠从沙发上转醒，时钟已经转了四、五圈。
下午五点了。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喝饱了水，重新焕发鲜活，原本被来势汹汹的暴雨打得溃不成军的样子也随着雨势渐歇，多了几分精神。
夏知节这个午觉睡得天昏地暗地。
期间，宋霄廷本想下楼询问夏知节要不要玩电脑或是再吃下午茶之类的，结果，他只是走到楼梯道，便看到少女脸朝电视，睡得正香......
上下三、四次，最终作罢。
唯一一次靠近夏知节，还是因为她无意识将小毛毯踢到地上......
宋霄廷踌躇很久，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走近。把不知掉落多久的毯子大力抖了两下，见夏知节还是无知无觉、香甜酣睡的模样，顿了下.....避开视线，大手一甩，遮住衣角上卷，露出一点白的腹部。
【睡相不好，警惕性差】
到目前为止，宋霄廷对夏知节的认知还停留在长得好看，喜欢在长辈面前扮乖巧，生气会直接动手，比不知饱的小奶狗还贪吃......
意外新增了两个，宋霄廷眼底复杂，很快离开客厅。
等到了晚饭的点，和中午一样，饭菜依旧很丰盛，还很香。
夏知节又是美美饱餐了一顿。
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沉下来，要不是客厅就连壁灯都开起来了，外头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吃过饭，夏知节就想早点回去，比预计在宋家待太久了，她不想继续打扰对方的日常作息。
宋琅意有些不放心，再三确认道：“知节，真的不留这儿过夜？姐姐房间也有电脑，你可以和小霄一块儿打游戏哦~”
对待小孩一样的诱哄口吻。
“琅意姐，我十七岁啦......”夏知节受不了般，故作深沉摇头。
其实她内心短暂动摇过几秒，还是拒绝了。
她还想好接下来要和宋霄廷怎么继续相处，还是回去再想想吧。
宋霄廷自然担负起送女孩子回家的重任。
右手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宋霄廷左手拎着系结扎紧的塑料袋，里头是零食、汽水还有水果，都是夏知节喜欢吃的。
斑驳的地面水洼东一滩西一块的。
路不好走，才刚出院门，夏知节伸手就想要接过袋子，被躲了两次，仰头看着没什么表情的下巴。
放弃了。
心里藏事的夏知节，加上迁就她步子的宋霄廷。
本来五分钟不到的距离硬是让这默不作声的两人走了十来分钟才到。
伞就一把。
宋霄廷一直把人送进院子，跟到家门口玄关的鞋柜旁。
他没有立刻离开，低声对着目露不解的夏知节道：“拿把伞，把院门锁了。”
夏家的院门要是没反锁，是可以从外头开启的。
宋霄廷很早就知道。
小区里不少户人家也是这样的。
夏知节完全忘了这事，走到鞋柜旁，自然地想将鞋脱掉，还在组织语言打算跟宋霄廷道别。
听到宋霄廷解释，她恍然地穿回脱到一半的鞋，转身随手从鞋柜旁的伞架取出把墨绿色的长柄伞。
宋霄廷站到院门外头，夏知节正欲关门。
手中动作一顿，心思电转，她突然想到好办法。
不能再这么拖沓下去了。
高三没有多少天了，等上了大学，更没有机会能够回报宋霄廷和商十鸢他们。
短短几秒钟，夏知节脑海的想法已经形成一个初步的雏形。
宋霄廷一直站在夏家院门外。
本想听到落锁声就走，只见闭合到一半的门重新打开了......
还没他巴掌大的小脸从门里探了出来，没头没脑对他说：“宋霄廷，你想考大学吗？”
宋霄廷：？
不等宋霄廷反应，夏知节又道：“我们以后一起复习？”
宋霄廷：？？
似乎感觉到语带歧义，扒着门框的少女又急急补充一句，“和小绾、小鸢她们，你也叫上习野......我们一起。”
宋霄廷：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