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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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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德将军的夫人本就性情柔弱,遭此大难后更是百殃缠身,郁结于心,流放之初便撒手人寰。至此,偌大的将军府死的死,伤的伤,只留下尚处总角之年的小公子和老管家。

到了流放那日,除昭德将军府外,同去岭南的还有其他获罪官员的亲眷仆从,长长的队伍排出了三四里地。

女眷和稚子的手腕上都套着铐链,由一条大铁链串制而成,互相掣肘;男子则头戴镣铐木枷,脚套锁链,项上那镣铐又称“铁叶枷”,由铁皮包边,重达十几斤,每走一步都叫人苦不堪言!

昔日将军府中的小公子们也都是帝京城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见昭德将军的独子衣衫破烂,色若死灰,肩头满是鲜血,狼狈地拖着木板车上娘亲的尸身艰难前行,流放的解差也有些于心不忍,便解了小公子和老管家的枷项,两人一个推一个拉,这才勉强跟得上队伍。

眼下已至盛夏,官道两旁的草木在烈日下奄奄待毙,地上仿佛落了火。这个时节很少有人会在正午赶路,行人们纷纷聚在一旁的脚店茶棚里歇凉,对着流放的队伍指指点点。

年幼的袁知晏用尽全力拖着木板车,他的娘在上面永久地睡着。

他仰面朝着当头的太阳,汗水腌渍了他的眼睛,他感到自己正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惶惑而痛苦地接受着神魔鬼怪的审判。

铁链的撞击、解差的鞭哨和流犯的哀号声响成一片,领头的差爷也受不了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宣布就地休整,底下的解差开始给流犯们发放杂面窝头。

天气一热,尸身就开始散发异味,引得众人颇有微词,每次休整袁知晏和老管家都不得不拉着板车远离人群。

附近的阴凉地都被别人占了,主仆二人只好席地而坐,艰难地吞咽着干涩的窝头,老管家一不留神就被渣子呛得咳嗽起来,袁知晏急忙伸手拍打着他的背。

此处距离京郊已有四十里,距离他们不远处停放着一辆马车,四面皆由纱幔围挡,车舆处挂着一串铜铃,铃后悬着木牌,马车行进时那风铃木牌便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

听到老管家的咳嗽声,车帘撩起了一角,里面传出一道轻柔的女声。

“他们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

丫鬟往他们这儿看了一眼,慌慌张张地拉上帘子:“呀!姑娘快别看了,是死人!”

“人死了为什么不入土为安呢?”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的年纪,说话还带着几分天真。

“他们是流犯,应当是没钱安置吧。”

车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过了片刻,那马车的门帘忽地拉开,一个身着蟹壳青绉纱窄袖衫裙的丫头探出身来,捏着鼻子向这边招呼道:“那两个拉车的……对,那个老头,你过来!”

解差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抬了抬眼皮没有干涉,继续坐在地上扇风。

老管家看向袁知晏,袁知晏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老管家这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向马车走去,怕他被对方刁难,袁知晏的目光也紧紧追了上去。

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袁知晏只好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

只见那车帘再度撩起,里面伸出一只白莹莹的小手,皓腕凝霜,冰肌玉骨,小指至手背处覆盖着一块暗红色的胎记,乍一看宛如腊梅跌落皑雪之中,形状分明,煞是醒目。

那手将一个布袋递给老管家,女孩柔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袁知晏耳朵里:“……老伯……绵薄之力,不足挂齿……”

老管家弓着腰,身上的粗麻布囚衣也跟着颤抖起来,远远看上去像是一片枯败的叶。

袁知晏以为他受了欺负,猛地起身正要冲上前去,却见老管家谢了又谢,拜了又拜。

车上的人连连摆手,马夫扬鞭高喝了一声,两匹高头骏马就悠悠地往京城方向去了。

老管家连忙转过身,顾不得脚上沉重的锁链,跌跌跄跄地快步回来,袁知晏赶紧扶住他:“周伯,没事吧?”

周管家眼泛泪花,激动得脸都涨红了:“少爷,夫人可以安葬了!”

说罢,双手颤颤巍巍地托起那布袋,里面白花花的银子映着阳光晃花了袁知晏的眼。

像是被当胸刺了一剑,压在心口的巨石被击得粉碎,阻滞了多日的淤血从心头喷涌而出,他深吸了一口气,含着泪仰天大笑起来。

父亲披肝沥血,袁家世代忠良,忠的到底是谁?

这一刻他终于清楚了,陆袁两家守的从不是皇权,而是天下!

帝昏奸佞,不容忠烈,妄想绝我袁氏一族,他拦得住几百人,但拦不住天下人!不是要判吗?待这贼子皇权覆灭之时,我便舍了这一身血肉,让天下人来看,让万灵苍生来判!我袁家平生所为,未尝不可对人言!

去他的九五至尊,去他的神鬼妖魔,竟想只手遮天,那狗贼也配!

“周伯,您可知那是谁家的马车?”

“车上挂的是国子监的牌子,那小丫鬟说她们是从肃州来的,老奴之前听闻国子监新任监丞里有好几位是肃州籍,就是不知究竟是哪家家眷了。”

袁知晏在脑海中将那柔荑侧面梅花状的胎记仔细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抹红在脑海中扎了根。

他冲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

流放队伍一路南下,翻山越岭,过江跨河,入冬后终于抵达了江州地界。

队伍进入江州府后,只见道路两旁浓烟滚滚,街边铺面人去楼空,整个江州府死寂得像是一座空城,吓得解差们还以为是敌袭,连忙拔刀警戒。袁知晏一入城就发现情况不对,他跟在队伍后面,捡起树枝拨弄着路边散落的灰烬。

不对!不是敌袭,倒更像是时疫!

他曾经听父亲说起过军中预防时疫的法子,疫毒大都是从口鼻处传入,于是立即找到领头的几个解差,希望他们号令众人以洁净的布帕掩鼻,每日坚持烧水饮用。

起初,不少人对这话嗤之以鼻,毕竟没人会将黄口小儿的话当真。直到差爷揪住逃窜的小伙计一通打听后才知道,他们果真赶上江州府爆发时疫,路两旁的浓烟正是焚烧的艾草和纸钱。

人一旦沾染上这种疫毒,先是高烧呕吐,咳嗽不止,后是疠气入肺,吐血惊厥,哪怕是健壮的成年男子,染上疫毒后短短十几日身体就会迅速溃败衰竭,到那时便再也无力回天。

尽管袁知晏提前预警,队伍中还是有不少人相继感染,还没到岭南人犯就死伤大半。

“十人到岭南,九人难还家,买好棺材板,再把老本花。”

众人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戴着沉重的枷锁日夜赶路,每天惶惶不可终日,即便是侥幸活下来,身体也严重亏损。可到达岭南后,这群外来者才算真正领教到流放之地“鬼门关”的威力。

岭南闷热潮湿,四季晦明,地形气候与北方全然迥异,瘴气毒物,蛇虺之害,无所不有。众人无法适应,大多都患上了肿泄疟痢之病,更别提还要整日去做开荒、修葺的活计。

章文帝在各地大肆修筑行宫,被发配到此处的流犯主要负责运送搭建宫墙的砖石,筑墙的青砖每块重达十几公斤,驼背伛偻者不计其数。

没过多久,老管家也死在了岭南的瘴气里。

此地位置偏远,信息闭塞,众人还不知晓帝京城已风云突变。袁知晏被陆家父子救下时已经瘦得不成样子,陆淮岳一剑斩断袁知晏腕上的铁链,上前用力握了握昔日好友的肩头,那鼓凸的骨节硌得他掌心生疼。

小少年开始抽条了,破烂的衣衫几乎无法蔽体,可袁知晏站得很直,粗大的骨架支楞着,往日丰润的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窝下青黑一片,一双眼睛却大得吓人,眼里闪动着癫狂的寒光。

他看着陆淮岳,咧着嘴笑了起来。

“袁家人的骨头硬,可以折断,不可压弯!”

“淮岳,我们去宰了他。”

大部队打出了“清君侧”的大旗,肃清南方各州府后一路北上。天下苦□□久矣,讨伐军所到之处,许多人自发前来投奔,队伍规模空前壮大。

袁知晏追随着陆家父子四处征战,大军最终在春天到来前攻占了帝京城,此时的端王手握百万雄师,而殿前军犹如丧家之犬,胜负已然分明。

章文帝于大军压城时便仓皇出逃,可他这些年服用了太多的丹药,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刚逃至京郊便被埋伏于此的袁知晏一箭穿心!

那打磨了千万遍的箭头噗呲一声刺穿章文帝明黄色的外袍,带着血肉直接冒出了他的后背,划开了灰蒙蒙的天色!

袁知晏痛快地扬起嘴角,蠢货,死到临头也舍不下这身黄皮!

尖叫声四起,盖住了章文帝呛血的嗬嗬声,围在章文帝身旁的妃嫔太监们如鸟兽散。

长刀哗地出鞘,他双目赤红,正要提刀上前砍了那狗贼的脑袋,却被陆淮岳一把拦住。

“不可!切莫让新帝心生忌讳!”

而后一声令下,铁骑营利箭如雨,将几十具尸体射成了刺猬。

箭箭皆致命,再也看不出破绽。

至此,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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