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472年,他独自住进后山院落的第五年。
这天,他一如往常地端坐在小院的佛堂前,忽然听得沉重的脚步声。
“末尼,你可以自由出入行舟殿了。”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脊背僵直,不敢转身。
片刻,无上跨进门槛站到了他面前,看向他的眼神里透出若有若无的寒光。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无上。
“此前你在佛塔前言语见到了五座法身塔,昨日便有人听信了你的谣言,闯入了禁殿。”
他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审视他,冷冽的语气逐渐加深。
“舟岛十年内会遭遇的劫难中,当然也包括了你的族人,五世圣尊为护佑众生秘不发丧。如今只余下一年时间,却被你区区戏言打破。”
他屈腿在他面前蹲下,两指不停搓磨他耳垂上的绿松石,那是他出生不久后阿亲送给他的东西。
“我已让曲熠去殿外通传,五世圣尊的转世一直住在行舟殿,只是碍于预言的推算,才不得不隐瞒此事。”
话音刚落,他狭长的双眼一横,五指猛然收紧,绿松石在他掌中被捏得咯咯作响。
他凝住呼吸,惊惶的目光四处逃窜,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忽然,一股向下拉扯的蛮力侵袭而上。
滴答。
一滴血珠落下。
滴答。
另一滴跟着落下。
痛感蔓延,伴着无上渐远的声音。
“你,从此就扮演六世圣尊。”
他音调宏亮,逐字逐句。
滴,滴,滴,滴答。
一滴覆盖着一滴落下。
他怔楞地抚上右耳,疼痛渗进边缘,脸颊和脖子沁红了一片。
片刻,曲熠手里端着木盒踏进院落,上面放着一件白色袈裟,他木然地回到房间换上,十分合身。
推开房门,曲熠正恭敬地等在院落中央,这个掌握了他院门钥匙的人,何曾对他这样谦卑过。
他领着他来到了正殿,僧众已整齐地排在殿内两侧,他从他们中间走过,聒噪的议论声钻进右耳。
他在无上身侧站定,人群的骚动声便愈演愈烈。
“怎么是这样一个面生的少年穿着圣尊的袈裟,师尊怎么不从前些年招的那批小童里选?”
“看他身形,倒是和选进来的那十多个沙弥很相似。”
“有人传荣当师叔失踪前从北边部落带了两个小孩儿回来,说不定这就是其中一个……”
一阵混乱中,无上拿起手边的犍稚敲了敲,殿内才重又恢复了寂静。
半晌,无上走到他身前,双膝跪地、头面礼足,响亮的嗓音贯穿了整座大殿。
“向六世圣尊顶礼。”
一时间,殿内的吵嚷声、惊讶声、质疑声互相混合,在困闷的空间里逐渐滚成一颗巨大的雪球。
他由疼痛染红的脸颊瞬间变得惨白,他多希望此刻有人能站出来质疑他、推开他,但殿中僧侣只顾着面面相觑。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额角的细汗已经凝成了汗珠,无上仍伏在他身前,与殿内僧众无形地僵持着。
“唉。”
人群中不知是谁叹了口气,紧接着他们都无奈地在他身前跪了下去。
一阵晕眩袭来,他恍若一步步被推到了崖顶。
面前的僧侣依次俯下了身,眼前视线变得开阔,他目光飘动,忽然撞上了最末排的离尘。
两人目光交汇,彼此诧异的神情中他本想说些什么,但嘴唇无力地张合了几下,却发现喉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距离上次见面他又长高了许多,他身旁跪地的若生正不停拉扯着他的袖口。
半晌,他身子一斜,跪了下去。
嘭——
右侧耳室的轰鸣戛然而止,一声沉闷的巨响他在心中爆开。
离尘双膝跪地的一瞬间,那颗悬在他头顶的巨大雪球也顺势而下。
回过神时,他已坠向深渊。
行舟殿外的大门被群众围得水泄不通,震天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无上站在二层石梯,示意身侧两人敞开大门,他们相视一眼,走向了两边。
厚重的木板刚被推开个门缝,前排的几个壮汉就暴烈地将门撞开。
他失魂般呆立在原地,刹那便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挤在了中间。
他们不停往无上站立的石梯前涌动,他单薄的身躯被淹没在密集的人群里,几感窒息。
啾——
忽地,青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啼。
众人抬头望去,一只纯白的鹰隼盘旋在他们上空,不停发出尖锐的嘶鸣。
他们下意识将耳朵捂紧,晃着脑袋往周边散去,人群退却,他周身留出了缝隙。
但随后他忽觉脚下乘了虚云,快倒下的瞬间一只手敏捷地伸来,扶住了他的手臂。
同时,他的耳朵里传来简短的叮伶声,他头微仰,瞥见伸来的那只手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红珊瑚。
他双眸微怔,一个名字在喉间上下滚动。
“孟……”
话未说完,他忽感天旋地转,紧接着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耳边的鹰啼仍在,他眼睫颤动,只看清它血红的眼珠。
周遭的人群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天哪!那个小孩!那个小孩穿着圣尊的袈裟!”
“是圣尊转世!是圣尊转世!”
“向六世圣尊顶礼。”
……
预想中的骚乱如期而至,他双眸紧闭,晴空下忽有几声惊雷炸开,瀑布般的暴雨骤起。
落下的雨点砸向他坠入的深渊,他被压在不停吸收雨水的雪球下,灵魂与□□都被禁锢在了中央。
这里阴暗、潮湿。
无风,也无光。
他在内心虔诚祷告。
救救我吧。
不管是谁,请救救我吧。
呲啦——
-
“无尽!”
一声轻响,他从回忆中抽身,如也正从不远处向他跑来。
他走出佛塔,几滴雨点从叶尖落到他的头顶,他仰头望去,大片乌云在空中飘聚,又是一场罕见的暴雨。
“好像…好像要下大雨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如也跑到他面前,有些气喘,他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长衫下摆,轻声说。
“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啊。”
她将手背撑放到头顶上,看着草原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都朝着同一方向跑去。
雨珠落在手背上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再次转头看向无尽。
“行舍也在那个方向,不如我们一起…..”
“也来不及了。”无尽打断她的提议,随后他好像决定了什么似的,拉过她的手腕:“跟我来。”
无尽领着她从佛塔旁边的小道跑进了一片树林,四周林立的参天古木将乌云都挡住了。
周遭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脚下光秃的石块淋了些雨水变得更加湿滑。
她跟在他身后,忽然踩到一块凹凸不平的碎石,心刚提到嗓子眼,无尽立马迅捷地扯住了她宽松的衣袖。
“谢…”
她道谢的话还没说完整,无尽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这样可以走得快些。”
他说完就转过身继续往前,她强装镇定,目光忍不住到处乱瞟,窝在他掌心的手指僵得像鸡爪。
她看着他在这片丛林中穿梭自如的身影,心里有些好奇。
“无尽,这么黑的地方你能看得清吗?”
“看不清,但我记得路。”
“你来过这儿?”
他停下脚转过头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明显。
“偷偷来过。”
穿出树林他们经过了一大片空地,没有了参天古木的遮挡,暴雨倾泻而下,将飞跑的两人从头浇到尾。
无尽牵着她跑到一处屋檐下,山间独有的清新气味包裹着水雾汽散发得更加浓烈。
她站在石板上拧着长衫上的雨水,一曲嘀嘀嗒嗒的欢歌结束后,身体顿感轻盈了许多。
身后忽然传来叮叮琅琅的声响,她转头看去,无尽正在摆弄院门上一把精致的银锁。
他被雨水打湿的黑发还滴着雨珠,滑到他流畅的下颚角后落进了耳窝。
她看得出神,他却忽然转过了头,发尖坠着的一颗雨滴甩到了她的眼角,冰冰凉凉的。
“上次来这儿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住人。”
她没有听见他的懊恼,目光垂直落向他露出的耳垂边一条狰狞的疤痕上,像是一把弯弯的镰刀,割出了月牙。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指尖触到它的轮廓时,连呼吸都几近停滞。
无尽呆立在原地,他从不让人触碰这个伤疤,哪怕是他自己。
这条蜿蜒的沟壑,是他与过往人生切割的节点,他害怕被人看见。
却不知为何,他无法抗拒如也。
她的指尖冰凉,但她游走过的每一寸肌肤,他都感到灼烧,隐痛从耳根蔓延到了全身。
忽地,一阵吱呀声响从身侧传来,他们齐齐转头,一位身着墨绿色旗袍的中年女人从里面推开了门。
她身上的真丝旗袍裁剪得体,衬得她身姿丰腴婀娜,一头黑发绾在脑后,含水的温柔眼眸下长了颗标准的泪痣。
白玉珏看着门前的一男一女,准备撑伞的动作顿在了半空。
三人目光交汇了半晌,她才试探性地用中文询问。
“你们,是来躲雨的吗?”
如也收回打量的眼光,转过身十分拘谨地站着,听见对方讲中文时她心里有些欣喜。
“是的,我们本来在那边绕塔,雨下得太突然了。”
她目光瞟到女人手里拿着的伞:“啊,您要出门吗?实在不好意思……”她带着歉意忙往旁边侧了两步。
白玉珏忙摆摆手,将长柄伞立到了门后。
“你们进来吧,舟岛的暴雨天不常见,但下起来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见两人还站在门边踌躇的模样,她又将另一侧的门也敞开了。
“我平时都一个人住,难得有人做客,你们先进来洗个热水澡,再换身干净的衣服,站在这儿吹冷风很容易感冒。”
她扶着门把手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关心的语气让她蓦地想起了孟不晚。
“谢谢,那就打扰您了。”
她走到无尽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对望一眼,走进了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