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大雨停歇。
无尽搬来两把竹椅,与如也并排坐到了院落中央,晚风轻拂起月色,星辰遥挂在夜空。
她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去,很难想象此刻平和的星空刚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风雨。
“明天还会是下雨天吗?”她偏头看向无尽,耳边还听得蝉鸣。
“也许不是了,你喜欢雨天吗?”
她靠回椅背思考了一会儿,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地敲打着:“嗯……算不上喜欢吧。”
随即她又转头看向他,眼里的笑意明显:“我更喜欢下雨后的现在,你呢?”
无尽回望着她,嘴角也挂起浅笑:“喜欢,连同雨一起喜欢。”
白玉珏将房间整理好从楼上走下来,看见两人坐在院落中,想起许多年前她与先生并排同坐的画面。
“小心着凉了。”
“玉珏,过来看星星。”
如也听见她的声音,挽着她的胳膊让她坐到了竹椅上,返身回到厅堂重新搬了把椅子坐到了她身边。
“您的绣球花养得很好。”
无尽的目光在面前整齐排列的绣球花上停留了良久。
“我与先生第一次来舟岛时偶然去得一处青山,盛夏时节的绣球花开得斑斓多姿,先生自此便爱上,买下这座院落后就种养了许多。”
夜色下仍旧洁白的花苞团成了一簇,每当她提起先生时嘴角总抿着笑意,但她自己从未察觉过。
如也将手搭在她手背上握了握,安慰着说:“您先生一定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
白玉珏感到她掌中暖意转头对她笑了一下,然后将另一只手叠放上去,正好覆住她腕上的珠串。
“他的确是个心善的人,哪怕从小锦衣玉食,独立之后赚到的钱也多数捐给了福利院。与我结婚后,他的日常生活也十分节俭,在物质上花过最多的钱都用在了我身上。我那时觉得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定可以一生顺遂吧……”
她轻叹了一口气,猜测举目仰望的繁星中,他变作了哪颗。
“四十岁那年他得了罕见的癌症,当时的医院建议我们去国外治疗,我几经周转,终于找到一所有案例的医院,但会诊后医生告知我,治疗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和精力,而存活率也仅有百分之七。
希望很渺茫,我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但他知道后断然拒绝了。回程的飞机上他在窗边看到了舟岛,他说想在那里同我度过余生,于是我们在这个陌生国度买下这座小院。
安顿下后,他说这里是他梦中的乌托邦,哪怕他的肉身离开这个世界,他的灵魂也会再次回来。”
无尽看向那簇开得最艳的淡蓝色绣球花,喃喃自语:“也许他此生已变作他最爱的绣球花。”
“无尽,佛法讲因果,为何我的先生做了那么多好事,却没有得到善终?”
白玉珏哀婉的目光投到无尽身上,太久不像今天这样说许多话,她的声音已有些许沙哑。
无尽默了片刻,起身走到花盆前伸手摘下了一朵正含苞待放的绣球花。
“信士,这花有错吗?”
他单手捻着花茎,在白玉珏身前站定。
白玉珏沉默不语。
“它本相安无事,我却说摘就摘了,您说这是何时种下的因?”
他捏着花茎缓慢转动,目光随着旋转的花芯变得清冷。
“因果并非来回,不是谁种了善因这善果就一定会报在他身上,因果是一个完满的圆,在不同人的身上有不同的显现。
您的先生一生为善,直到生命尽头他最爱的人与物都陪在身边,这已是他的善果了。”
言落,他将手中的花苞放到白玉珏竹椅的扶手上。
“信士,佛经讲众生皆苦,诸法无常,您的先生也当属其中。六世轮回已满,他不会再化作人身了。”
月色平铺,无边无垠。
白玉珏独自坐在院落中,掌中捧着那朵花苞。
苦思良久,她蓦地嫣然一笑:“原来一直在眼前。”
翌日清晨,如也被林中的鸟叫声吵醒,她走出门外,看见昨日白玉珏坐的竹椅上摆着一个小花盆。
她走近观赏了会儿,发现是无尽昨晚摘下的那朵花苞,此刻已被人精心栽种了回去。
她伸出食指抚了抚它柔韧的花瓣,白玉珏拿着她的长衫从楼上走了下来。
“如也,你的衣服已经晾干了。”
她笑着接过:“谢谢你留我们住了一晚。”
白玉珏拉过她的手轻拍了两下:“谢谢你们陪我。”
她回到房间换上了灰色长衫,正好碰见下楼的无尽,他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回去吧。”
白玉珏将他们送到门边,有些欲言又止,两人刚转身,她便喊住了无尽。
“无尽……我已打算将这座院落捐献给寺庙,如果可以,能请你为它的牌匾取名吗?”
“好。”
他应允完,掌心合十向她行了躬身礼,她照着他的样子回礼,抬头时他们已走过了树林空地。
雨过天晴,她回到院落为花苞浇水,还好有这场雨,遇见圣尊,解了她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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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行舟殿的路上她皱起的眉毛凝成了麻花,无尽在她身侧忽然笑出了声,转过头有些无奈地看向她。
“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直接问我。”
她愣了会儿,不知道自己思考时的表情有多滑稽。
“嗯…你昨晚和玉珏说的那些话,是从哪儿学的?”
“我在藏经阁呆了许多年,那里除了纸墨,最多的便是经书,我时常会翻看一些。”
“噢……
她拖了长长的尾音,正酝酿着下一个问题,无尽却率先开了口:“在殿堂碰见你那天,很抱歉……”
她轻嗯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话,沉默再次横亘在两人之间。
他们同行至后山脚下,在即将攀爬的上坡前,无尽忽然叫住了她。
“如也。”
她转过头,看见他站在巨岩中间,山谷疾风卷着他衣袍一角,吹得哗哗作响。
“夏安居结束后,你会离开行舟殿,离开舟岛吗?”
她望进他漆黑的眼眸,里面似有一簇忽明忽灭的焰火。
两人隔着一条窄小的河沟对望,她思索片刻后坦然回答:“当然,这里并不是我的家。”
他眼睛扑闪了两下,凝望着与后山相反的方向,发出的轻声呢喃被山风包裹:“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他们爬到山顶,晨光正在生长,她急忙跑向小门,无尽却在山崖旁绣球花的花丛前顿住了脚。
“无尽?”
他回过神,同她一起穿出了小径,刚走进院落,她便朝着经阁二楼跑去,心里仍惦记着那盏莲灯。
他看着她飞跑的背影,站在门边攥了攥手心,随后再次折身回到了后山。
不过须臾,风云已变幻,新生的日光被游云遮挡,他在灰蓝天空的笼罩下径直走到了花丛旁。
古树下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双腿荡在崖边,身旁半开的花苞丛上还淋着未干的水珠。
他沉默地站在他身后,耳畔忽然传来冷冽的问句。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嘴唇翕动了两下,终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离尘望着脚下深不可测的崖底,从她摔下去那天开始,他每时每刻都在诘问自己。
那天她感到最痛的,是被最信任的人射中的心,还是无可避免,撞上巨岩的躯体。
想到她惊惶的神情,他掌心忍不住收紧,手中的铜质浇水壶被捏出了凹形。
他深吸了几口气,从崖边撑起身,走到了无尽身前。
曾经只及到他腰间的亲族幼童如今已与他齐高,两人对视的目光中他始终探不进他的内心,从什么时候起,他已对他设下厚重的屏障。
“戈……”
“戈缇早就死了!”离尘冲他低吼,握拳的咯咯声在寂静山谷里清晰可闻。
旋即他埋头冷笑,松下劲,有些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你杀了她,也杀了我。 ”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向无尽心中平静的死海,浪涌滔天,冰封的记忆如洪水开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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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舟467年。
他与无上第二次见面。
夜幕亮起,大殿中只余无上一人,若生领着他俩来到了殿堂。
她在门边悄声对他们说:“别担心,师尊只是为你们剃头发,不会疼的。等你们正式成为行舟殿的小沙弥,我就带你们去我的秘密基地。”
她刚说完无上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若生,昨日罚抄的经文你写完了?”
被师尊抓到现行,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戈缇收回追随她的目光,牵着末尼的手走进了内殿。
殿中烛火摇曳,幽幽檀香占据鼻腔。
无上漫步至两人身前,举起戈缇的耳侧发辫在掌中来回摩挲。
半晌,他才沉声道:“尘世烦恼皆由心念所造,荣当既带你来行舟殿,你便需懂得断发如断念的道理。”
戈缇眉头紧皱,发辫是他们部族的象征,也是他与走散亲人唯一的链接……
无上见他不言语,刚准备走向末尼,只听得扑通一声,戈缇双手捧着发辫递到了他面前。
“戈缇愿意剪去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