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河水汹涌翻滚，发出一阵一阵哀吼。
河田边的梯岸上人影绰约，有不少前来看田的村民正围在一起谈论什么，风拍打着河面淹没了其中的哭声。
顾青青几乎是踉跄着挤进人群的，冷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丝，底下是一张苍白到没有血色脸：“心安呢？”
她的声音因恐惧在微微颤抖，拽住旁边一个村民的衣角问道：“心安在哪？”
“灾……顾家丫头来了！”
或许是因为人命关天，那被她拽住的村民并没有惧怕她的靠近，反而改了称呼对其他人道：“你们谁知道那孩子情况，快跟她说说！”
“丫头啊！”徐家婆婆见到顾青青，苍老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焦急，忙走过来拉住她，红着眼眶说：“那心安是个好孩子，他为帮落水的灯娃，从田梯上跳了下去，现在……”
老人哽咽了一下，没能将话说完。
徐家小姑娘哭着接过话头道：“奶奶，心安哥哥不是跳下去的，是为了救人不小心掉下去的。”
“为什么会掉下去……”寒冷的河风吹得顾青青手脚冰凉，听到这话时她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田里。
“顾姐姐！”徐家丫头一把拉住她，旁边的村民也吓了跳，赶紧上来帮忙将她扶住。
可顾青青脚下虚浮，根本站不稳。
“是为了救樊姨家的孩子。”旁边的人唏嘘一声，指了指人群一旁的妇人。
顾青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下失了魂的樊娘子瘫坐在河边，怀里抱着个浑身湿透正在哭泣的的孩子。
感受到她的目光，樊娘子抬头朝这边看过来，满脸的泪痕，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顾家丫头，我，我……”
“哎呀，也怪那灯娃贪玩。”旁边的人见樊娘子说不出来，帮她说道：“昨晚下了暴雨，樊家媳妇今早是来看田来了，母子俩走到田边时，那灯娃看见河沿上有一朵没开的莲骨朵，然后非要去摘，结果一不小心几掉了下去。”
樊娘子两眼通红望着顾青青，哭着说：“灯娃子被大水冲走了，我没抓住他，眼看着他冲到你家田下面去了，然后我看见心安那孩子刚好在下边，就想着喊他帮忙拉一把灯娃子，谁知道……”
谁知道顾心安真的去拉了。
不说那灯娃子运气好呢，不仅被顾心安拉住了，还被他成功救了上来。
“哎呀，当时水太急了。”徐婆婆拍着大腿道：“心安那孩子站的地方都被水冲没了，他救了灯娃子之后本来也是爬上来了的，但因为他身子骨实在太单薄了，一股浪头打上来又把他淹了回去。”
“唉。”说完，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真是可怜呐。”
一旁的樊娘子泣不成声，也不知是在哭自家孩子，还是在哭顾心安。
她从背后递出个竹篓子来，对顾青青道：“顾丫头，这是心安那孩子留下的，我看……”
不等她话说完，顾青青已经上前一把将篓子夺了过去。
是玉米种子，顾青青看见篓子里的东西，是她昨晚睡前让顾心安挑出来的比较好的种子。——原来，他早上起来那么早是为了下田来播种。
水雾模糊了眼前的视线，顾青青喉间哽咽出声，端着那篓子的手颤抖了起来。
昨晚大雨下了一夜，河水猛涨，除了傻子，谁第二日还会下田来播种。
“这个笨蛋。”顾青青既心疼又生气，可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旁边那些村民平日里虽无比厌弃她这个灾星，但此时看见她这副样子，倒也不好再多讲什么，只默默地摇头叹息。
“我就说嘛，大晴天的下雨准没好事情。”
一个村民埋怨道：“你瞧瞧，这涨起来的水不仅冲垮了田，还冲走了人，先是灯娃，后又是……”
早上浪这么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掉下水，哪还能活着回来。
她叹息一声，转头对顾青青道：“丫头啊，你也别怪婶子说丧气话，这大的水那孩子掉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会的……”顾青青浑身冰凉，手里的竹篓子落在了地上，她抬头望向不远处翻滚的河面，里面昏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心安！”她强撑着身子，挣脱被他们抓住的胳膊朝河边奔去，嘶哑着声音大声喊：“顾心安——”
浑水翻涌，扑过田梯，少女干净的衣衫瞬间被泥水溅满。
“顾心安！”洪水淹没了呼喊。
顾青青却顾不得浑身狼狈，她跌跌撞撞沿着河梯一寸一寸的找，没人应声便继续往下。
一遍一遍的呼喊，被大浪拍散在洪水中，始终无人回应。
“这么大的水，哪还有命活呀！”村民们早就看惯了洪水冲走人的现象，看见顾青青这副模样，不免摇头道：“就算运气好没死，这一顿冲下去也不知道冲到那个犄角旮旯去了……”
“心安哥哥不会有事的！”徐家姑娘头上还戴着那日街头顾青青换给她的发卡，她哭着将其摘下来递到奶奶手里，说：“我要去帮顾姐姐找。”
“囡囡……”
“你慢点。”小丫头跑得太快了，徐婆婆没来得及拉住她，便勾着腰下田来追。
“走，我们也跟去看看吧。”今日雨水未干，村民们也不急着下地，见状纷纷卷起裤脚下田，想跟上去看个稀奇。
*
杨柳村只有一条河，这河宽度不大，平日里水也并不深，只有下雨时才会涨洪。
以前每年下暴雨，河里几乎都会冲走几个人，这种事情在村民眼里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但令顾青青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年第一个被洪水冲走的竟会是顾心安。
黄豆田往下，水流只会越来越湍急，她找遍了河边任何一个可用来挡住人的地方，却都没能发现顾心安。
风吹着洪水带起的寒意一阵阵朝岸边扑来，顾青青在潮湿的田里呆得太久了，接近崩溃的情绪和脚下的泥泞，让她找寻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顾心安……”汹涌的水声下，沙哑的呼喊几乎被淹没的微不可闻。
顾青青艰难地喘息着，望向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水流，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追出了杨柳村的范围。再往下，便是潭州城的大运河了。
而从古至今被冲到运河里的人别说是活，就连尸骨都找不到。
那些村民说得对，这遭下去的人必死无疑。更何况顾心安还是个孩子，这河那么长，水那么猛，他才十几岁又怎么会有力气抓到什么救命稻草。
“心安……”
顾青青站在茫茫洪浪边，最终绝望无措地哭起来：“顾心安，你这死孩……
骂人的话到嘴边，她又强忍着憋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
“顾丫头，别追了！在追下去，就要出村子了，那孩子被冲走这么久指定活不成了，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直到身后传来村民呼喊声，顾青青才从失魂中勉强清醒。
是啊，找到了又能怎么样。水这么大，哪怕是一个成年人被冲走，也不会有力气自己活下来。
病到迷糊的脑海里，响起一个像是属于原主般恶毒的声音。顾青青被滚动的河水晃花了眼睛，只觉得心口像被针过一般疼
她双膝缓缓滑跪下来，而泥水刺骨的寒意让她又猛地清醒。
见人如此倔强地还想起身，追上来的村民想不明白，劝她道：“那孩子不是你捡回来的野孩子吗，冲走了就冲走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家里也穷，少养一个不——”
“姐……”那人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一个微弱的声音打断。
顾青青冰冷到没有知觉的身子微颤，抬头望去，只见方才说话的村民脸色瞬间僵得发青，她看向顾青青身后嘴巴张大说不出来话，最后用不可置信的语气嘀咕了句：“这……这怎么可能。”
“心安哥哥！”同时，徐家小姑娘的叫喊声也在耳畔响起：“是心安哥哥——”
娇小的身影从旁边跑过，顾青青下意识地转头看去，然后，不远处满身是泥的少年就这样映进了她的瞳孔。
“姐……”顾心安低垂着眸，声音小小的，在看见她时眼底除了委屈，还有一片似水温柔的潋滟光华。酸涩的液体覆盖住了眼眸，顾青青看不清少年脸上的表情，只感觉到手心里指甲刺破了皮肉，疼得她无法开口说话。
“姐，对不起，我……”少年低声向她道歉，然后慢慢走近，他身上的衣裳湿透了，浑身是泥，还沾着一股鱼腥的青草味儿。
这一刻，顾青青第一次感受到了如释重负和原地重生是什么感觉，她等不及再听少年讲什么，就这么踏着泥水踉踉跄跄冲过去，一把将人搂抱在怀里。
“死哪儿去了，你大早上的死哪儿去了——”心底酸水翻涌，顾青青哽咽着大声骂道，却再也忍不住泪水，失声痛哭起来。
“心安……”她依偎在少年肩窝里，此刻两人像是在无形中交换了身份。
顾青青跟个孩子似的在风中泣不成声，而顾心安则捏着她的衣袖，轻声安慰道：“姐，我没事，你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