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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月光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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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宁知道自己不该问的。

她是高高在上的摄政长公主,何必关心一个宦官从前的表字?

她知道自己对他的在意程度,似乎早已超出主仆情谊了。

可她并不在意。她只是不由自主地想了解这个人的过去——过去的一切,无论好的、坏的、愉悦的、悲痛的。

事实上,嘉宁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个中缘由。春竹从她出生起就伺候她了,陈吉自她五岁起也是日日跟在她身旁,可嘉宁并不想了解他们的过去。不论怎样,他们在嘉宁心中都是奴婢,是最忠心、最可靠、最可以亲近的奴婢,但仍然是奴婢。

而贺怀言似乎是不同的。

他永远行止端方、永远处变不惊、永远谦和有礼,永远是春风化雨般的姿态。

“你若是不愿提及也无妨,我只是随意问问。”见他久不开口,嘉宁补充了一句。

贺怀言笑了笑,看着地上烛火投下来的光晕道:“多谢殿下。”

他是不愿思及过去的。

他的人生早在受宫刑的那日起就被一分为二了。

贺怀言抬眼看向嘉宁,转移话题道:“陈部堂快要抵京了吧。”

嘉宁怔了怔,随后笑道:“是啊,应当后日就到了。”

贺怀言说的是三边总督陈越清,也是嘉宁与年成的舅舅。而陈越清的儿子陈言宗则是宣府游击将军,此次同陈越清一起回朝述职。

言及此处,嘉宁突然反应过来,贺怀言的姐夫是宣府参将,在兵部尚书的奏疏中出现过多次,前几日她还刚批了其升任都指挥佥事充大同副总兵的奏疏。

“余将军此次也要回京,你若是想去见一见,不必避讳。”嘉宁道。

贺怀言却摇了摇头:“奴婢谢殿下恩典。然则东厂事物繁忙,奴婢还是不去见他们了。”

亏空案发生时本就差点牵连到余怀恩,若不是恰巧鞑靼来犯,余怀恩立了功,其后果也是可想而知。

即便如此,彼时与现在弹劾余怀恩的人都并不少。

嘉宁知道他的顾虑,因而也并不强求,只是说:“你不必想太多,要是届时改变主意了也无妨,就直接去见吧。”

说完,她看了看窗外天色,这才发现已经过了时辰。

“已经下钥了,你今晚留宿宫中吧。”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你之前住在长春宫时的那间直房,应当还是空着的。”

尊贵如长公主,怎么会关注下人住的直房是否空着呢?

自然是她特意吩咐陈吉不许让其他人住进去的。

贺怀言看着她,笑了笑,随后道:“不必麻烦的,奴婢替殿下守夜就好。”

***

直到梳洗完毕躺到床上后,嘉宁仍然在懊恼自己怎么就答应了贺怀言的话。

月光将门外人的身影投印到门上,嘉宁用目光顺着影子的形态缓缓描摹着轮廓,竟少有地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

不多时,她起身走到门边,轻敲两下,随后推开了门。

贺怀言一惊,赶忙回身:“殿下有什么吩咐直接唤奴婢就好,怎么出来了?”

嘉宁看着他少见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倒是没什么要吩咐你的,”她说完后又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才继续道,“也不对,我想吩咐你进来,同我说说话。”

贺怀言终于恢复了平时矜重的模样,问道:“殿下睡不着吗?”

嘉宁侧身让了让,示意他进来。

“从大半年前开始就没睡过好觉了。”她一边说,一边向着床榻处走去。

“殿下想听奴婢说些什么?”贺怀言站在门边,不敢再往里。

嘉宁重新坐到床上,见他仍然站在门口,便招了招手:“你过来些坐下,站在那还怎么说话呀?”

贺怀言在原地站了几秒,随后才缓缓抬步,从门边挪动到了她的床边。

嘉宁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月光,轻声道:“左右是睡不着的,你随便给我讲点什么吧。”

屋内只留了一盏灯,烛火幽幽微微,晃得整间屋子似乎都荡漾了起来。

床上人穿着翠蓝色的寝衣,将她本就白皙的肌肤衬得好似羊脂玉一般晶莹温润。在她身后,三千如瀑青丝垂至腰际,像是搭上了一块玄色的绸缎。

贺怀言闭上了眼睛:“殿下……想听什么呢?”

他却没有等来回答,只等到微微下坠的袖口。

“你坐下来跟我说。”嘉宁拉着他的袖口道。

贺怀言不敢睁眼。他缓缓转身,背靠着她的床榻坐到地上,却在她收手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掌心。

是微凉的触感。

贺怀言的左手瞬间团成了拳,他捏紧了自己的食指,似乎是想将那一丝凉意快速忘掉。

指尖逐渐开始发麻,那一抹凉却仍然犹在。

“今天是十六啊。”身后人再次开口。

贺怀言顿时会意。他抬头望向窗棂,便瞧见了如水般倾泻而入的月色,和印在窗纸上,朦朦胧胧能瞧见的那一轮圆月。

他逐渐找回了声音:“殿下每日都睡不好吗?”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贺怀言猜测她是躺下了。过了几息,便听见她说:“嗯。太医看了好多回,每日吃安神汤药,但还是不见好。”

贺怀言松开了握着的左手,轻声道:“殿下思虑太多了。”

嘉宁笑了笑,翻身侧躺过来,看着他的背影道:“你怎么和太医说得一样?”

贺怀言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奴婢虽不通岐黄之术,却也是见过殿下处理公务的。”

“为大明朝鞠躬尽瘁,我心甘情愿呐。”嘉宁学着平日里大臣说话的语气打趣道。

贺怀言笑了起来,却也听出了她的身不由己。

“从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总会在睡前给我们讲她家乡的故事,”嘉宁回忆道,“我母亲是西安后卫人,你知道的吧。”

“奴婢知晓。”贺怀言答道。

陈家是武将起家的,世袭镇宁侯的爵位,至今为止的子孙都颇有成就,直到这代出了一位皇后、一位封疆大吏,便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只可惜天妒红颜,端宜皇后在生年成时失血过多,虽然被太医救了回来,却仍然元气大伤,过了几年就撒手人寰了。自那以后,隆宣帝也时常因悲痛而神情恍惚,身体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暴戾,没多久便也病薨了。

月光洒在窗下小几上,其上有一枝插在瓶中的月桂,尚未完全开花,却被人折了来,困在了这里。

贺怀言看着那枝沐浴在月光下的金桂,轻声问:“殿下想听西安的故事吗?”

嘉宁沉寂了许久,随后才道:“不用再听了。”

贺怀言抬头望向窗外的圆月,又道:“那奴婢给您讲讲平凉的故事吧。”

“你去过平凉?”嘉宁有些惊奇。

“家姐成婚后随她去过一次。”贺怀言答道。

是了,余怀恩是平凉人。

但嘉宁却没有再问。从今天的对话中,她隐约明白贺怀言似乎不愿意提及过去的事,更不愿意接触到自己仅存的那些家人。

“你给我讲讲玉兔吧,”嘉宁看着窗外的月亮道,“春竹从前总爱给我讲嫦娥,但我更喜欢听玉兔。”

末了,她又解释说:“我幼时曾养过几只兔子,后来兴许是它们嫌宫中无聊,就跑走了,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好。”贺怀言应了下来。

贺怀言讲了许久,从玉兔成仙前开始讲起,又讲到其他的缘由,说玉兔是嫦娥的化身,一或是后羿的化身。

嘉宁听着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等他好不容易讲完,嘉宁揉了揉眼睛:“贺厂臣,你可真不会讲故事。”

贺怀言抿了抿唇,有些窘迫:“还望殿下恕罪。”

嘉宁笑起来:“倒也是好事,我听着都有点犯困了。”

“那……奴婢继续给殿下讲讲?”贺怀言迟疑着问。

“还是算了,你也歇歇吧。”嘉宁赶忙制止了他。

贺怀言于是没有再说话。他背靠床榻坐着,听见身后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沉重。他不敢再动,生怕惊扰到她的梦境。

却不知这是嘉宁摄政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是唯一一次没有做梦,也没有惊醒的一晚。

伴着皎洁的月光和桂花的浅淡香气,贺怀言悄悄放缓了自己的呼吸。

左手指尖处的那一抹凉意似乎又涌了上来,他缓缓地合拢五指,将其握在了掌心中。

像握住了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月光洒在窗下小几上,其上有一枝插在瓶中的月桂,尚未完全开花,却被人折了来,困在了这里”。这一段隐喻嘉宁的处境——来不及悲伤父亲离世、来不及成长、没有任何准备,直接就被架到了摄政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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