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辛啸醒来的时候，房中不见严君，他推开门朝外看了看，院中依旧不见严君的人影。

他只能走出院子，打算在府中随便逛一逛，昨天没顾得上多看，这时正好有个理由，他于是沿着院墙朝梁府深处走去。

听到熟悉的木鱼声，大概是梁府的祠堂，辛啸觉得不便打扰，于是拐了个弯，打算折回去，却听见祠堂里响起了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的探头瞧了瞧，却见一个灵牌正躺在地上，梁夫人正弯腰去捡，像是察觉到了辛啸正站在门口，抬头看了过来。

见被发现，辛啸只能顿住脚步，谦恭的道：“梁夫人，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

话音未落，他就被震惊到了，因为梁夫人刚才捡起的灵牌正面对着自己，而灵牌上的名字正是他辛啸。

梁夫人急忙把灵牌翻转过去，手足无措的放在灵位上，似乎觉得不妥，又拿到了一边，横放在角落里。

辛啸用手指指了一下，他也有些无措：“这。”

他没问出口，因为看到了梁夫人已经窘迫的红了脸，梁夫人慌慌张张的辩解道：“不好意思，五年都没你的消息，我以为，所以。”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辛啸抬步跨过了门槛，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都在那一排排的灵牌上，似乎猜到了怎么回事。

有长坤，他的师父，长乾他的师伯，邱悦风他的养父，还有尹艮一家四口，巽真的灵牌是新的，显然是刚放上去的，当然还有老梁宗主梁坎。

辛啸缓缓朝前走了两步，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块三个字的灵牌上，上面写着的是方家村，驻足沉默看了很久，他才回过头来，朝梁夫人笑了笑：“没事，我对此不太忌讳。”

接着他叹了口气，视线再一次慢慢的一个一个名字看了过去，小声的念出了每个名字，最后，他长长的吁了口气，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个。

梁夫人递过来了三根香，辛啸接过，跪了下来，默默的磕了三个头，手中的香插在了香炉里，袅袅的香灰熏得他眼睛发酸。

他走到角落里，拿起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灵牌，认真的瞧了片刻，在灵牌上抹了抹，去掉了辛啸这个名字，写上了辛广林三个字，他的亲爹也是十五年前那场博弈中的牺牲品。

整个过程中，梁夫人没再吭声，而是跪在了一旁的蒲团上，继续敲打着木鱼，辛啸的心情此刻一片安静。

良久，他朝着梁夫人欠了欠身，返身出了祠堂，走了另一条路，路过中厅，听到严君的声音，他正想迈步走近。

却听到了梁堪的声音：“严君，怪不得这段时间没见你去罔城。”

严君平静的道：“父亲去世，我本该在家。”

梁堪道：“也是，不过你之前不是三四天就要去一趟罔城，我还在想着你到底什么时候来。”

严君有些顾左右而言他：“方沙你打算怎么样，要去找吗？”

“当然要找，一个好好的孩子，落在了他那个疯子兄长手上，还能有好？”梁堪不满道。

“梁夫人没事吧？”严君开始没话找话，这事情他昨晚问过梁堪。

梁堪皱眉，紧接着调侃的一笑：“没事，你认为辛啸接下来会住哪里？”

“何出此言？”

梁堪往椅背上一靠，左腿搁在了右腿上，晃了晃：“你都帮他把家给盖好了，他还不住在罔城的誉压堂里，我说严君，盖个房子你还要亲力亲为，听说他的那栋木楼你没有假手他人，是你自己一块砖一块砖砌上去的。”

严君冷哼了一声，站了起来：“是邱金跟你说的？”

梁堪忍俊不禁的瞅着严君，严君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梁堪，你想说什么，何不开门见山！”

梁堪敛了戏谑的表情，忧心忡忡的道：“邱金这些年不容易，我是觉得他会不会留下辛啸，毕竟他们也算是兄弟，而且有十年，辛啸好像没了八岁之前的记忆，可是八岁之后的记忆还是有的，你们当时在罔城也就认识了十几天，是不是比不上人家的十年时光？”

辛啸听不到屋里的动静，他很想去看看严君的神色，于是推门走了进去，见是他走了进来，屋里两人皆是愣住。

严君已经走到了门口，辛啸与他擦身而过，径直坐到了梁堪对面的椅子上，干咳了两声，见两人都在看着自己，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沉默半晌，辛啸举很不见外的起了茶壶，仰头灌了几口，手中的茶壶并没放下，他开口道：“我见严君不在，出来找他了，我们是不是要去罔城？”

梁堪双眼直视着那把茶壶，扯了扯嘴角，干巴巴的道：“那走吧。”

他站了起来，辛啸将茶壶重重的放回到了桌上：“我是阔城人，当然要回阔城。”

其实他想说的是，我是严家人，当然要回严家，这句诉说衷肠的话一时没好意思说出口，只能取了个中间值，好让严君心安一些。

有家丁跑了进来，在梁堪耳边小声说了什么，梁堪听完，对他们说：“有点事，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辛啸打了个哈欠，他昨晚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直到凌晨才醒，他此时慢吞吞的走了过来，一手揽住了严君的肩：“我现在真的很想去罔城看看，五年不见，严君，你把罔城建的怎么样，有变化吗？”

严君拉住他垂在肩头的手：“和以前差不多，人比以前多了，除了那些原来的城民，还有很多慕名而来，挺好的。”

辛啸的另一只手一直搔着严君耳边的碎发：“不过我还是喜欢临海崖，那边空气好，海水的味道也好。”

严君侧了侧脸：“海水的味道，是什么味道？”

辛啸的手挪到了严君的耳垂，脸凑了过来，吹起的热气带起了一阵热风，他低低的道：“咸咸的，甜甜的。”

说完，他正准备上嘴去舔，又有脚步声传来，他倏地向后一撤，无奈道：“果然在哪都不合适，严君，我们的那艘船呢？”

没等严君回答，梁堪带着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辛啸干咳了几声，站直了身体，见是个村民模样的中年男人。

梁堪介绍道：“他是清雅山附近周家村的村民，今天一早他受人胁迫去找了邱金。”

辛啸紧锁着眉：“找邱金做什么？”

梁堪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你说吧。”

村民木讷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的道：“今天天还没亮，我就去打柴，结果半路碰到了一个人，说让我去找誉压堂的邱公子，说不远的大槐树下出现了妖兽，我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连个妖兽的毛都没见到，为什么要让我去找邱公子。”

村民顿了顿，见三个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自己身上，又是好一阵紧张，见没人说话，只能接着道：“我问他了，结果他要挟我，说我不去，就找到我的家人，我一害怕，就按着他说的做了，邱公子正好回城，我就遇到了。”

辛啸不由小声问着严君：“邱金怎么刚回城？”

梁堪听到了，答道：“邱金很忙，他可能晚上回家后，早上临时有活，就去做了。”

辛啸有些发懵：“这么勤快，以前怎么没发现。”

“生活所迫，你也知道，邱家没有家底了，都被那些人抢的抢，偷的偷，誉压堂都空了，现在就靠他这么没日没夜的去攒，也够辛苦的，不过这不是重点，你接着说。”

梁堪说完推了推那个村民。

村民正专心致志的听着他们聊天，被这么轻轻一搡，脱口道：“邱公子经常这样，我们也有时在凌晨遇到邱公子回城，我和邱公子说了，他说回去一趟，一会就去。”

“大槐树？”辛啸仔细的在自己的记忆当中搜索大槐树的存在，忽然眼睛一亮，应该就是方家村村口的那棵大槐树。

村民还在那说：“我只是觉得这事不对劲，感觉像是个圈套，所以我来找小梁宗主，你们是不是需要去看看。”

梁堪点头，他挥了挥手，自然有家丁领着村民离开。

梁堪问：“你们觉得如何？”

辛啸哼了一声：“肯定是方植，我知道大槐树在哪，就在以前的方家村村口，我就觉得纳闷，当时邱金又没出现，他找邱金干什么？”

严君下了台阶：“不一定，邱金昨天说什么了，他说十五六岁的时候好像见过方植，说不定他们还真的曾经见过。”

辛啸道：“那去看看吧。”

大槐树比十几年前更为茂密旺盛，枝丫上空落落的，枯黄的叶子飘了一地，在邱金的脚下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根本没有什么妖兽，一柄长剑杵在地上，他的手掌压着剑柄，饶是天气寒冷，他的手心里还是微微的出着汗。

因为他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在大槐树下看到的一切，就在邱明主一行人从大槐树边经过，他就小跑着躲在了树后。

眼睁睁的看到黄沙漫天，掩盖了整整一个方家村，他没有离开，就等着黄沙过去，他蹑手蹑脚的从树后绕了出来。

令他震惊的是，目及之处，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具白骨，已经看不到什么房舍和院落，只有坍塌破败的砖瓦和木块。

他想不清楚，为何就在这眨眼之间，活生生的一个村庄，就这么突然变得死气沉沉，一点鲜活的迹象都不存在了。

远处似乎有几个人在走动，还有一个小孩从谁的手臂里挣脱了出来，他们隔着的地方太安静了，他看的见对面，对面也能看的见他，中间就是一片废墟，白惨惨的心生寒气。

小孩一开始是惊惧的神色，然后目光渐渐上移，远远的与他对视，像是过了很久，邱金只觉得一阵胆寒，这孩子的目光冷的像一根冰锥，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插入他的心脏。

邱金一个哆嗦，他想起来了，为何一直觉得方植眼熟，因为那双眼睛，就是方植的眼睛，那个小孩，就是小时候的方植。

大槐树后，有轻轻的踩踏枝叶声，邱金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见一身青衣的方植从树后绕了出来，脸上带着微笑：“你好啊，邱公子。”

邱金虽然现在还沉浸在往事之中，但也没被突然出现的方植吓到，他抬了抬眼皮：“你怎么在这，我们好像并不相熟。”

“是啊，在罔城，我们没有打过一次招呼，更没有说上过一句话，可是我认识你，我相信，你也认识我。”方植站在树边，手中拿着拂尘。

邱金并不想搭理他，杵着剑无聊的东张西望，他其实已经想到了是方植把他叫了过来，心里也有数，方植找他一定也是因为十几年前的事情，可是他并没有想明白，自己当时并没有做什么。

两厢沉默半晌，方植低头甩了甩拂尘：“也是，邱公子是邱悦风的独子，当然不会对我们这些人有所印象。”

邱金冷笑：“我认识你，是因为你一会是长乾道长的徒弟，一会又是殷宗主殷离的徒弟，听说你最近成为了扶山居的主人，当仁不让的做了扶山居的小宗主。”

话语里明显的带着嘲讽，方植却并不为意：“我自认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努力，不用你来冷言冷语，”

邱金想了想自己的处境，自觉是比不上眼前的这个人，便不吭声了。

方植见邱金沉默无语，走近一步，神色阴鸷的道：“邱公子，我们是在哪里见过吗？”

邱金杵着剑，挑了挑眉：“你想问什么，不会指的是在罔城吧？”

方植低头摆弄着手中的拂尘，好半天才道：“当然不是，你看看头顶上方的大槐树，有没有觉得眼熟。”

“你是方家村的人吧？”邱金知道他会扯到这件事上，便坦然的先提了出来。

方植似乎有些震惊，眼皮抬了抬：“真没想到，邱公子竟然还记得。”

邱金点头：“没错，那一幕让人见之难忘，你不会找我到这来叙旧的吧，这事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堪回首的回忆，你又何必旧事重提，虽然是我那什么太太太爷爷做的事，但我不知，更别提什么内情，他们也都不在了，就算过去了。”

方植的神色更为震惊：“就算过去了，为何？”

邱金捏了捏眉心，他想起了方植前面的所作所为，连着杀人，难道这次是来对付自己的，自问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方植，第一我没有杀你们一个方家村的人，第二，我也算是那件事情的受害者，你怎么开始想起我来了。”

方植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三块石头，圆滚滚的躺在他手心里，泛着淡淡的光泽，他抬眼朝邱金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