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朗星稀。
苏府靠近院墙的药圃边有一堆错落的假山石，山石相互遮挡，刚好在中间形成了个空当，再加上夏日里正繁茂的藤蔓，影影绰绰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密闭空间。
此刻，后面正传出阵阵私语。
一年长的男声低沉道：“平阳道？哪里能有什么大事，左不过是几个兄弟惩恶扬善……”
又听得一年轻女声幽幽道：“……说实话。”
男声停顿了一下：“咳，几个兄弟出手教训了横行乡里的大户，只是下手略微重了一些……”
“略微？有多重？”
“……也就是断了几根骨头罢……”
“……”
“明明是正义之事，是这些小人添油加醋，拿去给平阳派那些道貌岸然之徒挑唆！”
苏染扶额，听到道貌岸然之徒出现，她就知道事情要向错误的方向发展了。
但是她也很无奈，毕竟这就是统领这些自称不与俗世合流的\"奇才\"的烦恼，一个个的都不屑与旁人解释，尤其是与所谓的正道解释，好像承认了这种给脸上贴金的事就是愧对祖宗。
不过转念一想，也难说得很，毕竟他们的祖宗也是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深藏自己的功与名，导致被群起而攻，从而陷入恶性循环。
“算了，不说这事了。”苏染摆摆手，顺手扒拉着一旁垂下的藤蔓叶子问道:“鬼医门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一旁的齐叔沉声道：“还是老样子，只有那个守着铁索的老头，在铁索上拿了信就走，中间隔着鸿沟万丈，我们连门都进不去。”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鬼医门从来都是见药不见人，在江湖上神秘的很，想必置身江湖外也算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了。
苏染拇指和食指捏住一片叶子轻轻向下一拽，看着叶片在空中晃荡:“罢了，这件事暂且放一放，去的太过频繁，难保不被盯上。”
“只是，教主……”齐叔有些犹豫的开口，“我不明白，咱们找鬼医门做什么？他们虽说在江湖上有些名气，但毕竟只是一些大夫，于我们光复并无助益。”
齐叔口中所说的光复，是指从前苏染娘亲执掌的九天玄教。
九天玄教于十年前的一场正道讨伐中覆灭，当年一战，寡不敌众，最后她父母坠崖身死，只留下苏染一人。
齐叔是九天玄教的护法之一，一直盼着有一天能够重整九天玄教。
“况且，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声难说的很，会不会引来祸患？”
鬼医门在江湖上的名气除了他们货真价实的医术，其余的大都来自民间传闻，传说鬼医门强掳百姓试药，却又常常不收分文施药救人。
但其实江湖众人心里也明白，试药之事不过是给了银钱，你情我愿的事情。而医者又大都父母心，不忍之事常有，偶尔发发善心也不是什么怪事，不然以他们亦正亦邪作风，也不会安然无恙这么多年。
不过确如齐叔所说，鬼医门，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神秘些的医馆。
“虽说要光复，但如今我们还只能是新羽教，从前的老人都不能联系，总该在扩大势力上下点功夫。比起其他教派盘根错节的关系，鬼医门向来独立，但江湖中人又免不了有求于他，最合适不过。”
这些年齐叔虽然改头换面在外为新羽教吸招揽了不少新人，但是对于九天玄教在江湖上的众多反对者来说，这些人不过是杯水车薪。
想当年他们九天玄教坐拥三千凡山中风景最秀丽奇绝的一座，山上环廊飞瀑，宛若仙境，鼎盛时更有教众三万余人，是何等的风光。
齐叔总说，虽还有大小十九座仙山他无缘得见，不过想来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最终不也是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化作一片焦土。
但苏染之所以要找鬼医门，也有自己的打算。只不过对于齐叔，她选择忽略这个打算。
“谁？”山石外突然传来一声低喝，是齐楚的声音。
苏染疑惑，齐楚自小跟着她，府上的人他都认识。更何况苏府有限的空地都做了药圃，花园只留了些难以运走的山石和自由生长的藤蔓。
大半夜的，谁没事在这里闲逛？
苏染摆了摆手，示意齐叔不要动，转身绕出假山。
齐楚本负责在墙头放风，这处所在虽然隐蔽，但有个离得颇近的月门，也被藤蔓环绕，等见了来人就不远了。
齐楚本能的出手，可不曾想来人武功不低，而他和小姐一起习武防身，一向表现得武功平平，这一交手倒容易叫人看出端倪，只得勉强应付了几招，便硬生生挨下一掌，向后退去。
苏染从藤蔓后转出来便看见这一幕，赶忙从背后托了他一把。
还不等喘息片刻，蒙面人身后忽地闪过两道光斑，他不是一个人！
苏染袖中甩出一物，黑暗中两物相撞，随后是一片玉珠落地的声音。
苏染心痛不已，这手链可是苏柒前两日刚送她的。
“阿楚，留两位客人坐坐。”
得了苏染的吩咐，齐楚出手没了顾忌，再次飞身上前，与来人缠斗在一起。
两人显然没有料到齐楚武功之高，缠斗之中武功较高的那个人似乎并不恋战，甚至几次示意同伴撤离，但另一人明显不愿离开，攻势愈发凶猛。
齐楚本以为这人是想拼个鱼死网破，并不愿硬接他这一击，腾空而起，意欲直击他背后的空档。
却不曾想，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丝毫不在乎身后的危险，竟借着对齐楚的攻势，直冲苏染而来。
只可惜他打错了如意算盘，在苏染一步之外，栽倒在了地上。
仅剩的一人见同伴忽然倒下，眼中又惊又急，更是没了战意，趁着齐楚分心，没空理会他，后退两步，径直飞身离去。
跃上墙头，那人回身匆匆一瞥，借着月光，只见苏染的身影站在原地未动，似乎刚刚的混战与她全然无关。
齐楚本想再追，苏染出声拦住了他，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视力一向极好，再加上月光，想要看清来人的长相并不难。
刚才那人虽然只露出双眼，但却莫名的有种熟悉感。
“没事吧？”
齐楚摇了摇头，逃走的那人并不想伤人，若不是他没接下第一掌，倒也不至于受伤。
忽然，倒在地上的人剧烈的抽搐了起来，嘴中发出咯咯的声音，齐楚快步上前拉下了他脸上的黑布。
只见那人双目圆睁，口鼻被嘴中溢出的秽物覆盖，很快抽动的幅度逐渐减弱，最终没了声息。
苏染眉头微微皱起，掸了掸手指，嫌恶的向后退了半步。
她刚刚放出的毒瘴只是让靠近的人失去行动能力，看毒发的速度，这个人刚刚冲上前来的时候就已经抱着一击不成，杀身成仁的想法了。
只可惜死人她救不活。
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呢？
尸体肯定不能留在苏家，只好让齐叔带走处理，顺便再看看能不能查到些有价值的信息。
齐楚受伤，齐叔心有担忧却又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只看了齐楚一眼，叮嘱苏染照顾好自己，便带着尸体匆匆离去。
苏染看着齐叔离去的背影不禁叹了一口气。
当年她的亲生父亲张生，把她托付给现在的养父，齐叔无意中看到少主被别人带走，便一路尾随，最后带着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齐楚，在她家门口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上演卖身戏码，只为寻个机会，让齐楚能近身看顾她。
处理了现场，苏染和齐楚轻声返回院内。
今夜虽然惊险，但院里的丫鬟早已睡熟，无人察觉。
齐楚关门的工夫，苏染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两粒褐色的药丸，拿起倒扣在桌上的茶杯，一同递给齐楚。
“小姐，此药炼制不易，只是小伤……”
苏染的手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齐楚见状不再说话，接过苏染手里的东西，又倒了些茶水一同服下。
他和小姐一同长大，深知小姐是最倔的脾气，她一旦决定，就再难被说动。
其实苏染这次并不是倔强，而是那些小药丸制作起来并不难，只不过它们属于苏染秘密中的一部分。
九天玄教中，历任教主其实武功一般，但是有秘法相传，体质特殊。不仅百毒不侵，能自由从体内放出毒瘴，且受伤以后恢复极为迅速。
血，既是剧毒也是灵药。
所以苏染将血掺在一些简单的补药中制成药丸，治疗内伤效果极佳。
毕竟每次给别人疗伤，都要割腕放血着实是不太雅观。
而且娘亲曾告诉她，是下凡的九天玄女在离开前留下一滴仙血，仙人的血脉让她们如此特殊。也正是这种神乎其神的说法，让她们三缄其口，在这样一个仙人已逝的时代，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这也是她娘亲留下的除教主令牌以外唯一的一样东西了，甚至连教主的令牌都是齐叔带来给她的。
可是，既然如此，以娘亲的武功和这神奇的血脉，又为什么会死呢？死在爹的剑下。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足以让人觊觎的秘密？
如今苏染已经快记不清娘亲的脸了，可她始终记着最后，娘的身体被爹爹的剑贯穿。
这一幕，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但是，她还是想要一个真相。
齐楚低头，发现苏染正眉头微蹙，若有所思，便道:“小姐放心，刚刚那里已经清理干净了，老爷不会查觉的。”
苏染自然不会告诉齐楚自己心中所想，思绪也飘回到刚刚的事情上来:“你猜，他们为何而来？”
“或许只是普通的毛贼？最近官府确实贴出了告示，说城里正闹贼。”
苏染果断摇了摇头:“走的那人武功不低，就算是盗贼，也看不上咱们府里这些家当，更何况你见过哪个入户的毛贼服毒自尽的？”
苏家世代行医，府内并无值钱之物，这些消息，在城里待上半日就能打听出来。
齐楚回想起那人的死状，不由得担心道:“……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苏染摇了摇头，她自认这些年行事低调，况且事情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应当没人知道她和九天玄教的关系。
但是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苏染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瓷瓶:“不管是为谁而来，阿楚，我有感觉，有大事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