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争吵声,走到门口才听得真切。
“……当年我劝你的话你听了吗?爹听了吗?”
“你不懂!这是……”
“我没什么不懂!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们苏家迟早要遭报应的!你怎么知道从前的柳氏不是遭了报应!”
苏染名义上的母亲柳氏是苏安的妾室,原是刘氏的陪嫁,早些年生产的时候因为难产去了,腹中的胎儿也没能保住。
他们说到底也只是神医,不是神仙,生老病死在很多时候仍是无力回天。
但医者仁心,救的人多了,免不了觉得自己能与老天一斗,其实还不是痴心妄想。
苏安受了不小的打击,过了两三年才缓过来。
不过苏和早已离开苏家,柳氏的事他倒是知道的清楚?
书房内安静了下来,苏安没再说话,苏染知道这件事于他而言还是太过沉重了。
但此刻更为尴尬的是苏染姐妹,父亲与叔叔吵架吵得忘了吃饭,二人多少有些进退两难。苏染庆幸,还好刚刚苏柒没带丫鬟过来,不然多一个人更是多一份尴尬。
苏柒晃了晃苏染的手臂,也不敢出声,用眼神询问到底该怎么办。
苏染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等等,而后借着这骤然的安静,估算了几步路的时间,敲响了书房的门:“父亲,饭都备好了,母亲和二婶也在等了,和二叔吃了饭再聊吧。”
“……走吧,你我兄弟若有话,以后再谈也不迟。”苏安打破了沉默。
片刻后房门打开,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两人脸色都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都稍显疲惫。
姐妹两人安安静静的跟在后头,苏柒抚了抚胸口,向苏染示意自己吓坏了,而苏染则摸摸她的胳膊以示安慰。
正厅里的人等来了各自的相公,也终于从尴尬的对话中解脱出来。
席间几人都没表现出什么,刘氏和武庄怡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各自和自己的相公偶有交谈,气氛倒也不算是尴尬。
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不过这顿饭,苏染吃的可是食不知味。
她印象中的苏安几乎从不与人争执,更别说是争吵了。
苏染一边剥着手里的虾,一边在想刚刚两人争吵的内容。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让苏和说出苏家迟早会遭报应这种话?
而且听起来这些年,苏和也并不是对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起码他知道柳氏死了。
看苏和的态度,恐怕他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件“伤天害理”的事才离家的。
苏和说他离家时苏柒刚出生不久,这中间还经历了苏家的老一辈相继病故,也未曾见他回家吊唁。
而且刚刚的言语中似乎对自己的父亲也有不满。
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在外十几年未归,却时时关注着家里的情况呢?
事情可变得越发的古怪了。
正想着,突然正厅外传来一连声的呼喊:“老爷!……老爷!不好了!出事了!”
吓得苏染手里的虾仁吧嗒一下掉在了碗里。
其他人也都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来人是家里的老管家,此刻正气喘吁吁迈步进门,看样子像是从大门口一路跑进来的。
苏安一向是慢性子,道:“不着急,慢慢说。”
苏染也默默捡回自己的虾仁。
“凌家……灭门……凌家遭人灭门了!”
这下,苏染的虾仁彻底掉在了碗底,在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凌家她并不陌生。
五年前,她们姐妹曾经和苏安一起去参加过凌家长子凌鹤的婚宴。
凌鹤的父亲凌冲云是苏安不多的至交好友之一,也是结拜兄弟,以一手归元剑法名满江湖,是个有名的剑痴。
另一方面,凌家也曾经参与了覆灭九天玄教。
前几日苏安还收到了凌冲云的信,说是请他去离平州不远的泽陵帮一位故人诊病。
算算路上的时间,也不过才几天的时间,竟然就被人灭了满门!?
苏安更是忽地站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焦虑,语速虽仍然不快,却已经不复刚才的平和:“消息从哪里来的?”
“是我儿子,前些日子回老家探亲,昨日回程的路上听几个平州公人说的,说是官府定了江湖仇杀。知道老爷同凌家交好,就赶快差人回来报信了。”
官府定江湖仇杀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以保证朝廷与江湖两方互不干涉。
毕竟江湖上打打杀杀也属常事。江湖上的人,规矩奈何不了他们。今天定了罪,明日被人劫了走,一个两个倒是无妨,但要是人多了,朝廷没那么多人手分配下去,抓又抓不回来,朝廷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所以说,只要是不造反,朝廷也乐得看江湖人窝里斗。
但是若是官府定了罪,与江湖无关,比如江湖人王二喝醉了,打了隔壁老百姓张屠户,那就是要按律定罪的。此时如果江湖中人再来干涉,可就不是轻易能了结的了,毕竟朝廷中也不乏高手。
所以大家各自守着底线,以求相安无事。
不过苏染倒一直觉得,这不过是朝廷懒得搭理他们罢了。
毕竟好汉难敌四手,若真是想惩治他们,就算武功高强,千军万马之下,怕是也难以抵挡。
苏染没想到,令人不安的事情居然会来的这么快。
灭门,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出来的。
况且凌家在江湖上一向风评很好,也没听说有与人结怨的事。
唯一一件看起来可能与人结怨的事情,就是参与了覆灭九天玄教,而且还是其中的主力,不过连她这个少教主都还没动手,又怎么会有人跑去灭门呢?
只可惜齐叔不在,不能让他立刻去查查。
转念她忽然又想到了那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凌家新妇。
连她也死了吗?就那么不甘心的死了?
果真是世事无常,苏染本还想再见她一面,现如今却再没机会了。
或许她那个年纪轻轻就被迫循规蹈矩、事事周全的哥哥会帮她讨回公道吧?
正想着,苏染一抬头,就看到苏和与武庄怡对视一眼,眼中的担忧也不言而喻。
凌家不是普通的江湖门派,他们的死必然搅动江湖风雨。
接风宴自是没人再有心情吃下去了,苏安回了书房,写信去确认消息。苏和、武庄怡夫妇也要将消息传回义和盟。刘氏怕苏柒、苏染两姐妹受了惊吓,也好生宽慰了二人,随后赶去了书房。
苏柒自己一人有些害怕,苏染只好先将她送回房间,眼看着她睡下了,才起身离开。
苏柒的贴身丫鬟看着苏染自己也忧心忡忡地样子,还要安慰自家小姐,暗自感叹这两姐妹倒看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
苏染回去的路上不禁想,江湖中已经平静了将近十年,上一次的风波,随着九天玄教的覆灭而平息。
这一次,又要何时才能落幕呢?
没点灯的庭院里黑洞洞的,苏染回来的时候,齐楚正在院子里练功,见她回来便回屋去点灯。
一回身,却看到灯火下苏染眉头微蹙,问道:“小姐怎么了?”
苏染叹了口气道:“凌家被灭门了。”
齐楚哑然:“凌家?归元剑凌冲云?”
苏染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你去找人查查,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齐楚点了点头,身影隐入夜色当中。
苏染刚刚关上房门,门外就传来了急匆匆地脚步声,不一会敲响了房门:“小姐睡了吗?”
是苏安身边的小厮。
等开了门,小厮也顾不上赔不是,只赶着说是苏安有急事让她去书房。
夜更深了,但还是一样的闷热,只是比下午要安静许多,静的只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和蛐蛐儿的叫声了。
苏染走进书房,站在案桌前唤了一声父亲。
刘氏似乎已经先回去歇息了,苏安还在写信,见女儿来了,放下笔抬头揉了揉太阳穴:“染染,爹最近怕是脱不开身了。前些日子凌家差人送来的信你也知道,柒柒胆子小,我不放心让她去,思来想去,怕是你要替爹走一趟了。”
估计不等凌家的事有了眉目,苏安是无心其他的。
“女儿明白,父亲放心吧。”
“本来你二叔回来就已经耽搁了,如今江湖风云莫测,更是不好再拖。你收拾收拾,明日吃过了早饭就去吧。”苏安看着已经长大了的女儿,还是不禁嘱咐道:“出门在外虽然有齐楚照顾你,但你自己还是多加小心。”
毕竟,如今是多事之秋,苏染的真实身份又有些敏感,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苏染点点头,看着苏安仿佛瞬间苍老了些许的面容,轻叹一声道:“父亲也别太过伤心,生死之事终在天道。”
苏安先是愣住了,而后安慰似的笑笑:“爹明白。”
苏染从小就和苏柒不同,冷静又自持,大些了才有点活泼的样子。
但有的时候,苏安却觉得她从来都没变过。
看着苏染走出书房,苏安脑子中晃出一个人影,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湖似乎是太平多了,但是自己身边的好友却没剩下几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