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姻放出烟柳时，花寒正巧在与莲族众人争论。
莲族灯会在即，却有人陆续发现了各种样式的花灯残片，于是顺理成章的怀疑起圣地那位。
族长带着人上山，行至结界处便撞见了迎面走来的花寒，一把将人拦住，问起圣女近况。
花寒有心替雪姻遮掩，自然不会说实话：“族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又在怀疑圣女私自下山？”
族长迂回了一下：“山下发现了不少花灯，样式绝非莲族所有，加之前不久结界被损毁一事，老夫也只是担心圣女安危罢了。”
花寒冷笑一声：“无需担心，有我在，定不会让圣女出什么事。还有，近来圣女闭关清修，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各位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免得扰了圣女修炼，若是出了什么事可是要算在谁的头上？”
族长嘴角下撇，沉声道：“圣女修炼自然是大事，我等不敢叨扰。”
顿了顿，又说：“不过花寒，若是老夫没记错的话，今日好像是花婆婆忌日吧？”
每年到了这时候，族里的人都会看见花寒独自从后山离开。
花寒怎会不晓得这些，但面上还是强装镇定，淡淡道：“天未亮就已经去过了，多谢族长记挂，现在时候不早了，还请各位早些离开，这么多人堵在这，别又让结界出了什么事，那就不太妙了。是吧族长？”
族长盯着他看了一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一走，其余人等便陆续离开，无人知晓此时此刻，圣女正远在几百里以外。
回到圣地，花寒看着空荡的院子，心里同样一片寂静。
雪姻在这里时，他不觉得冷清，即便只有他们两个人，日子都是热闹的，如今他们都长大了，会走的人留下来了，不能走的却走远了。
花寒不知她现在到了何处，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怎么也不见来个消息？
他忍不住去想，会不会是孟汀把她带到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又或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所以才没有半点消息。
可她不是带了烟柳么？为何不放一个，好让他知道至少目前为止她是平安的。
越是安静的时候，越不能去想这样那样，深夜都还未到，花寒便又开始焦躁不安了，心里担忧得狠了，恨不得现在就出去看看。
他偏偏答应了雪姻的要求，说会好好待在圣地不走，这样也能让族里越晚发现情况。
脑海中想到最可怕的一幕，花寒猛地坐下来，冷汗出了一身，匕首的刀柄都快被握断了，片刻后，他站了起来，还是决定出去一趟。
——
两辆马车约莫是傍晚先后进了镇子，城门处简陋，放眼望去也只有个把官兵值守，见着来人也不过问，招手便放行了。
几人在街上找了许久才找到一处客栈，进门才知道，这客栈还不如他们路上遭人打劫的那家繁华呢。
赵野大步流星进门，要了两间房，关月臣却凑上来说：“三间吧，我们在的话，你跟雪姑娘可能不方便说话。”
赵野挑眉，笑了笑：“怎么？少爷钱多了没地儿花？”
关月臣当然不是因为这个。
打从客栈出来，他就发现了，赵野对谁都是那副看不顺眼的样子，但雪姻不同，他总觉得自己出去的那段时间里，客栈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让雪姻对他的态度变了。
一路上雪姻都对他爱答不理，更别谈主动同他说话，就连文元都看出来了：人家就是不想搭理你了。
“分三间房你们单独谈话方便，雪姑娘是女子，自然也是要单独一间的。”
赵野点了点头，抬手按住了他掏钱的那只手，冲账台的伙计扬起下巴：“就要两间。”
几人为了避免再次被人暗算，点了几个菜差人往楼上送，赵野背着大包小包往楼上走，一边跟前面带路的伙计打听镇上最好的医馆在何处。
关月臣跟在后头，没少搬东西，心里琢磨着刚才的事，总觉得自己这么一说出来，好似有些小家子气了。
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在京城，他身边从不缺朋友，有钱的有权的谁都喜欢跟他玩，不曾想有天他竟也沦落到担心没朋友的境地了。
进了厢房，小二退了出去，赵野卸下身上这大包小包，回头看他：“行了你，跟个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去京城还有这么长的路，孟汀中了毒，又要看大夫，都要用钱。你就别在那摆什么有钱少爷的排场了，钱得花在刀刃上懂吗？”
关月臣听到后半句没了脾气，连忙问道：“孟大侠到底是中了什么毒？怎么一睡就不醒了？”
赵野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因为关鸿倾说到底也是人家亲爹，可冤有头债有主，又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只见他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不耐烦的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的摆摆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客栈十分冷清，除了他们以外，没什么客人，这倒也好，省得他们还要空出多余精力去担心会不会又遇到什么灯下黑的又来打劫。
——
楼下马厩，车厢里。
雪姻突然浑身发冷，手脚都在瞬间失去了知觉，仅仅只是一瞬，却好似一百年那么长。
回过神来，她发现孟汀醒了，半睁着眼看她，默不作声。
孟汀已经睡过了一天一夜，此时终于醒来，让雪姻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头稍微放下了些，她露出笑容，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愉悦：“你醒啦？”
她看见孟汀的嘴唇翕动着，可怎么听都听不见一点声音，她心里隐隐冒出不好的预感，赶紧俯下身去：“你再说一遍。”
耳朵轻轻贴近了嘴唇，若有似无的热气喷涌上来，她终于听见了，他说：“小神仙，我想起来了……”
这句小神仙忽然将她拉回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天，那时圣地外围还没有设下结界，她站在山头上看着这场屠杀，着实于心不忍。
小胖子救回来时，耳朵似乎听不见了，无论她怎么严肃认真的提醒对方不要碰到自己，可他还是一直哭着要拉她的手，嘴里喊着“爹爹娘亲”。
上了山，她便被花婆婆的惊呼声吓了一跳：“圣女！你怎么能随意下山呢？这可是禁忌啊！”
她担心雪姻下山被人发现，雪姻却担心小胖子还能不能活。
所幸最后还是救活了，从那以后，这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的小胖子，便追在她屁股后头叫她小神仙。
只是分别来得太快，她才刚刚习惯有这么个玩伴的存在，时隔多年再见时，她还以为，或许这辈子都再也听不见有人这么叫她了。
雪姻眨了眨眼，柔声问他：“想起什么了？”
孟汀看着她，目光好似又越过了她，看向很远的地方，干涩沙哑的开口：“所有……”
一件一件，所有被他遗忘的事，全都想起来了。
——
陷入昏迷后，孟汀做了一个绵长的梦。
谈不上是美梦还是噩梦，或许两者都有。
起初，他回到了无名山上，那间不算热闹的院子里，此时却挤满了人。
那些人他并不认识，但他们身上穿的装束他见过，全都是莲族的族人。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冲破屋顶，这些人欢呼雀跃，簇拥在一起，拥抱，高声阔谈。
他想走近一点，仔细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动才发现自己仿佛是被点了穴道似的，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下一瞬，房门打开，一个年迈的妇人抱着正在啼哭的婴孩出来了，那人的长相他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随即画面一转，院子恢复宁静，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女孩坐在门前，小脚丫在空中晃晃悠悠，稚气的声音传来：“花婆婆，为何偏偏是我？”
孟汀转头看去，发觉那被叫做花婆婆的妇人正是方才抱着婴孩出门的人。
“可我不想当圣女了。”
孟汀睁大了眼睛，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是雪姻小时候的画面。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四周的一切迅速坍塌，白天变成了黑夜，依旧是这间院子，只是人都长高了。
雪姻约莫只有十岁，但清丽五官已经渐露雏形，她站在山崖上往下看，随后迎风甩袖，纵身跳了下去。
孟汀吓得往前一挣，这一下倒是可以动了，他确信这是梦境，学着雪姻的样子直接飞身扑下了悬崖。
大风呼啸而过，清脆的银铃声幽幽传来，他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人狠狠掐住了脖颈，难以呼吸，难以挣脱。
这不就是他十多年来经常会做的那个梦吗？
一道银线忽地紧紧缠上面前这人脖颈，那人手一松，他随即重重跌进雪地里，挣扎着抬眼，便看见了白纱滑过眼前。
费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头看去，这一次，孟汀终于看清了来人模样。
那是雪姻。
难怪那时候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就他一个活下来了，难怪十多年来一直都在重复的做这一个梦，始终看不清梦里那人的脸。
原来那些都不是梦，是真的。
真的有人救了他，于危难中，给予他第二次生命。
眨眼间，他重回那间小院。
他看见十岁大的自己同雪姻一起玩耍，他们谈天说地，哄笑打闹。
他说等将来报了仇就要回来找她，还说外面的世界很大，什么都有，到时候可以带她一起出去看看。
两个小孩曾并肩躺在屋檐上夜观银河，也曾偷偷离开圣地到山里去，他们摘野果，摸鱼虾，躺进及腰的溪水里顺流直下。
他还以为，自己那空白的记忆里，不曾有过快乐。
到头来才发现，只是他忘了而已。
回过神来，孟汀慢慢弯起嘴角，连带眉眼也弯下来：“抱歉啊，小神仙，没能早点认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