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信一边登录游戏账号，一边进入语音软件上的帮会频道，电脑上的画面还显示正在进入游戏，耳边就已经传来频道大厅里徒弟墨小语的惊呼声，“狮虎（师父）！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哇！言言回来啦！”

“欢迎回来！”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欢迎林信，声音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但傻夸的声音格外清晰地落入林信的耳中。他说，“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我回来了。”林信看到电脑屏幕里他的万花小正太面前站着一个头上顶着“夸父逐日”四个字的神策成男，正在不停地给他塞冰糖葫芦，游戏的聊天频道都被系统设置的自动回复刷屏了，满满都是：”谢谢夸父叔叔！”傻夸还是每次见面都不忘占他的体型便宜。

幼稚。林信心想，嘴角忍不住上扬。

“我呸！你还好久不见！”冒冒失失的墨小语向来有话直说，“明明经常和狮虎打电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做作的男人！狮虎你就宠他吧！”

”那你也给他打电话呗。”傻夸故意逗她，谁都知道林信只接他一个人的电话。

“你你你！”墨小语一个气急，找不出话来反驳，转头告状，”狮虎！傻夸欺负我！”

“他欺负你一次我就不接他电话一次，你记着，回头和我说多少。”

“不是吧！”“好耶！”傻夸和墨小语一起惊叫出声，吵得林信有些头疼。帮会里其他亲友早就见惯了两人争宠，全在一边看热闹，尤其喜欢看傻夸吃瘪。傻夸从游戏内测时期就开始玩，是元老级别的人物，性格好，手法犀利，又有钱，在游戏里兄弟成群，叱咤风云。当然，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妻妾成群。奈何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碰上言言之后，他就屡屡吃瘪，形象逐渐从江湖豪杰变成人傻钱多富二代。后来言言干脆叫他“傻夸”，众人顿悟，一个个都叫他“傻夸”以示敬意。

其实林信不是故意让傻夸吃瘪的。

小学的时候他曾经短暂拥有过一段“友谊”。

当时学校是按地域就近入读的，同学们多多少少都知晓一些关于林信妈妈的流言，背后都叫林信“小杂种”，说他是“婊子生的”，见到他就像见到瘟疫病人一样，躲得远远地，生怕被传染。有些胆子大点的男孩会朝他身上丢东西。他也曾向老师求救，然而老师越是叮嘱同学间要友好相处不能欺负林信，背地里同学们就欺负他越狠。

有一次，林信被同学们恶作剧地用绳子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还没有等林信回过神来，那些人就已经高兴地笑着跑开了。这时，有个同班同学向他伸出了手，说：“我拉你起来吧。”从此他们就成了朋友。林信至今还记得他的名字。曾经，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他会在林信受伤时及时出现，陪着去医务室，也会和他分享家里长短，还会一起做作业。林信成绩好，经常给他讲题，他的成绩很快有了进步。可惜，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易碎。林信有一天放学后，因为笔袋落在教室，就折返回校。还没有走进教室就听到他和几个男孩子在说话。原来他们已经发现他的笔袋，正准备和刚打扫出来的垃圾一起丢到垃圾堆。原来，他一直参与他们的恶作剧，向他们提供更多及时而准确的关于林信的消息。原来他只是为了成为和“瘟神”近距离接触但不会被感染的英雄而故意靠近。

这一段曾经如烟花般绚烂地在林信的小小世界里绽放光芒的友谊，也如烟花一般短暂。最终只剩下满地灰烬。

在现实生活里已经满身疮痍的他来到游戏世界，遇到别人向他伸手，不管对方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会第一时间条件反射性抗拒，保持距离。比如傻夸会将打副本获得的装备随手送给需要的朋友。他们俩第一次组队打竞技场时，傻夸查看了林信身上的装备，想起自己打本拿到一个暗器囊，属性正好适合，二话不说就送了。林信不愿意收，傻夸非说是为了提升打竞技场的团队战斗力。他只好收下。后来他去黑市购买游戏金币，按照暗器囊的市场价把金币邮寄给傻夸，又被退了回来。大家都笑傻夸第一次这么吃瘪，看起来就像一个用错误方式追求对象遭拒的直男。这暗器囊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小朋友间互相赠送的糖果一般寻常。可林信偏偏是一个饥不裹腹、衣衫褴褛的穷小孩，糖果是他一直以来渴求也不可得的甜蜜。终于他拥有了糖果，却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好怕把糖纸打开，里面是毒药，是暗器，是任何可以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东西。但又暗自期待尝到糖果的甜蜜。

林信没有想到的是，傻夸是真的傻，一次次被拒之门外，却又一次次尝试敲门而入。他又期待又害怕地看着自己多年来构筑起的结界渐渐被敲出裂痕，敲出漏洞，最后支离破碎散落一地，再看着少年带着一腔热忱奔向他。他心说真是个傻子，却挪不开脚往后退，呆呆站在那里等着少年来到身边，并肩看同一处风景。

林信身体还没有恢复，游戏不能玩太久。月亮碎片的获取途径有两个，一是做日常任务积累，二是去从野外小怪身上的装备收集。傻夸的职业是天策，属于是DPS（Damage Per Second，意旨输出职业），林信的职业是万花，属于辅助医疗（即奶妈）。于是傻夸打算带着言言直接去野外找个小怪多的地方刷碎片，他打怪，言言捡碎片，今明两天各刷一会，就能攒足碎片。帮会里的人知道后，纷纷点组队，队长权限被墨小语从言言那里要走了，肆无忌惮地把所有人放进来，很快组成一个可以打本的大团。语音频道的大厅里人也多了起来，大家一边聊天一边打怪，热语腾喧。

有个人说起读小学二年级的侄子开学第一天放学回家兴高采烈地说自己当选了班级干部，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师给全班同学都安排班级干部的职位。

“这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墨小语张口就来，“当班干部有什么好的，我们班没有人愿意当，差点凑不够人。”

“你们大学不一样，这么多年都学聪明了，知道当班干部累。”队里的少林寺大师——全服最帅光头强附和了一句。

“我记得我们以前都是竞选，谁票高谁当，也就几个成绩好的去竞选。”

“言言和傻夸你们不也开学了吗？你们班怎么选班干部呀？”

“我们班有推荐也有竞选。”傻夸随口回答。

“我不知道。”林信说，“我开学第二天才去的，班干部都选好了。”

“狮虎怎么第二天才去学校呀？”

“有点事。”林信没细说，墨小语也就识趣地没追问。

尽管在傻夸的影响下，林信慢慢学会不再抗拒与人接触、交流和交往，身边的风景渐渐萦绕烟火气息，他依旧把现实生活中的自己藏起。他藏在内心的深处的害怕是终有一天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重合，美梦被现实击碎，在游戏里一起嬉闹的亲友会像身边的人一样讨厌他，远离他。对他来说，游戏世界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烂漫而飘渺的美梦，仿佛东坡居士梦见故人相逢亦相识，仿佛南唐后主梦见故国依旧朱颜未改。他小心翼翼，生怕惊醒这场梦。

所以，这些年来他始终与游戏亲友保持距离，避免提及自己的关键信息。大家也尊重他的隐私，从来不会再多问什么。除了傻夸，这人总有自己的执着。但他有意对傻夸隐瞒一件事——自己目前在滨城。傻夸就在这座城市。他心里清楚，如果傻夸知道他们在同一个城市，一定会想方设法见面。他不想也不敢见。既然曾经约好考Q大，到时候再见不迟。这样，他就还有两年的时间做准备。

在谈天说地的时候，林信没一会就攒齐了月亮碎片。林信心想，古人云，众人拾柴火焰高，果然不是骗人的。但其实是大家都只打小怪没有捡碎片，让着他先捡。全员只有他能够回主城找NPC兑换挂件。林信等到兑换成功后才意识到这个事情。游戏下线前忍不住说了句，“今天谢谢你们陪我刷碎片。”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这么客气？”

“谢什么谢，回头身体好了打竞技场做我的固定奶妈就行。”

“你做梦，要做也是做我的固定奶妈。”

“谁不知道和大师组队打竞技场是找虐，你别坑言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这一页就翻过去了。

只有向阳若有所思，迟迟不能翻页。他停止了刷怪，游戏里的夸父逐日呆呆地站在小怪的尸体堆旁。世界上是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巧合，但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为什么他会遇到两个同样在开学第二天才去上课的高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