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睡不着。

最近昼夜温差变大，夜色降临后，晚风送来的凉意总会让人误以为秋天到了。其实，气候是已经到秋季，只是G市坐落在亚热带，秋天让人难以察觉且短暂，就像是夏天的小尾巴。

向阳开空调觉得冷，关上又觉得热。反反复复，开开关关，折腾几次后直接关掉，被子也不盖，躺在床上努力睡觉。他知道睡不着另有其因。房间里安静得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心跳频率明显过快。他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心情，害怕，紧张，期待，兴奋，交织在一起，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异常清醒活跃。

明天周四，林信要回校上课了。

他已经教室储物柜里准备好一把折叠伞、一套校服和一个保温杯，觉得还需要再准备些什么才对，但想不出该准备什么东西。

他想起来刚刚和言言的通话。这几天晚上他们依旧睡前聊天，今晚言言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恢复精神了，不再像天上漂浮的云，像夜空中清冷温柔的月色，穿越广袤无垠的时空，落在枕边。自从知道林信是言言之后，每次语音通话，他都能通过声音在脑海里描绘出对方的模样——他说话的样子，他浅笑的样子——他的笑容清浅，眉眼舒展，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向阳见过的，那是他在对韩子靖笑。什么时候他能对着我笑呢？明天应该不可能吧。

明天见面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你好，我叫向阳。

好像有点奇怪。

——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请多多指教。

感觉有些僵硬。

——你身体好点了吗？

会不会太唐突？

到底该说什么？向阳翻了个身，睁开眼，黑漆漆的房间里有微弱的光亮，他能隐约看见自己无意识在枕头上划圈的手指。他希望明天能给言言留下好印象，让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能稍稍在拔高一点点。可是明天要是搞砸了呢？他要是讨厌我呢？

向阳想起来，今晚他忍不住问过言言：“如果哪天见面发现我其实是个坏蛋，你会讨厌我吗？”问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理解言言隐瞒自己在滨城的心情——他也在害怕，害怕跨过虚拟世界的山海之后的现实，害怕拥有的瞬间就失去。言言就是这个时候笑了的，他应该是在笑原来我和他有同样的心情吧。但言言的回复现在回想起来，仿佛还在耳际萦绕，让心跳声也变得更加清晰。他说：只要你还是傻夸，无论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讨厌。

难以成眠的夜漫长得就像穿梭光年。

向阳起床时，东方既白，未见太阳踪迹。等他到达教室时，只有三两同学在低头学习，其中就有韩子靖。他想起来言言曾在电话里提及同桌找班主任取回手机给他打电话，问他身体情况，让他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他想起言言语气里隐藏不住的开心。一丝危机感从心头闪过。在这样下去，韩子靖就会成为另一个傻夸。而他只能是向阳。

没过多久，教室里的人多了起来。林信来了。他循着韩子靖的位置走过去。向阳坐在第四组，远远看着他们在教室另一边交谈，看着林信转身，目光越过同学们的头顶，落在他身上。在视线对上的瞬间，向阳笑了，招招手示意林信过来。他明显看出对方的迟疑。但幸好，言言还是走过来了。向阳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言言的身影，直到身影越来越近，才收回视线，起身给他腾出位置，让他坐到里面靠窗的位置上。

“这个给你。”向阳递给林信一支铅笔，含笑说：“新同桌的见面礼，以后请多多关照。”

“谢谢。心领了。”

向阳听出林信如清泉叮咚般清亮的声音中多了一分寒意，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惹他不满，只好厚着脸皮笑着把笔放到他桌面：“就一支铅笔而已，不值得放心上。”

“我自己有不少。这支你留着自己用吧。”

“多多益善。”向阳的语气软下来，用小狗似的可怜眼神看着同桌，”你再不收我会难过的。”

林信沉默了一会，说：“但我没有准备回礼。”

“没关系。”向阳说，“不过，你愿意的话可以用这支笔画一幅画给我。”

向阳等不到对方回应，却看到他默默收起铅笔，心想：难怪墨墨总是装委屈，原来是吃准她师父心软。

早读开始了。英语课代表走上讲台带读。林信的心思不在书本上，而是随着朗朗读书声起起伏伏地飘荡着。他不知道在自己生病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敏锐的直觉告诉自己，尽管班长代表班级看望同学理所应当，尽管同桌上课说话被老师拆散调座位寻常可见，但向阳的突然接近必然抱有意图。他会是另一个小学同学吗？

林信还没有来得及探索答案，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践行与向阳保持距离的决心，就发现他这个靠窗座位的不方便——向阳课间意外地不走动，要进出就必须麻烦他腾挪出空间。

其实向阳是故意的，换做平时他早就和张开他们聚集在教室后面或者走廊上。他观察着林信喝水的频率，估摸着快喝完的时候，才起身拿起自己的水瓶假装要去走廊打水，顺手拿起同桌的瓶子，“顺便也给你打吧。”还没等对方回应过来，他已经一溜烟跑到教室外。

为了避免与向阳接触，林信忍耐到生理极限才起身想出去解决一下。他刻意弄出声音，示意自己要出去，但同桌仿佛没有听到，依旧低着头做他的英语题。林信不得已，只好出声，“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哦哦。”向阳惊醒一般，立刻起身侧开让里面的人出来。他听出林信的不高兴，等他回来时不再刻意迫使他和自己说话，主动将身体往前倾，留出背后的空间给他进去。林信看着狭小的空间，犹豫了一下，背过身侧着过去，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肢体接触——他的腰蹭到对方的背。回到座位的他也不知道是恼自己还是恼对方，觉得有些烦躁，心想这人怎么有点无赖！

而无赖并不知道林信心里的想法，又凑过来，“林信，你帮我看看，为什么这个选in the front of 不选in front of？”

林信瞥了一眼，冷冷地说：“我也不知道。”

向阳自然知道林信在撒谎，解决这种问题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只是不想理会他而已。碰了一鼻子灰的他悻悻地说：“好吧。”

现在的言言像一只开启防御机制的刺猬，满身的刺坚硬而挺拔，强行触碰只会适得其反。向阳在心里不停地暗示自己不能操之过急，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也就变得安分许多。放学时天气晴朗，他望了望窗外的天空，确认没有一片乌云，不存在下雨的可能，也就安心留在教室值日，心想等处罚结束就可以天天陪着林信等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