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的折子戏已散场,苏珏却是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倒不是因为唱词感人,他只是惊诧于《玉堂春》的还原程度。
和新元纪纪录片中的近乎相同。
一样的唱词,一样的唱腔,一样的流派。
怎会如此!
带着满腹的疑问,苏珏和青莲先生回了落芳华。
一路上,苏珏一直的魂不守舍的。
等二人坐到塌上时,苏珏还处于失神中。
就连刚沏好的热茶快要烫到手都没有察觉。
“玉华……”
青莲先生见他怔愣许久,便出声提醒。
“先生……”
苏珏猛然回神,他的视线从台上慢慢转移到青莲先生的身上。
她太像一个难解的谜题,迷雾重重,让人不得见其真容。
“这戏,是您教给他们的吗?”
与其拐弯抹角,倒不如开门见山。
“是。”青莲先生亦回得坦荡。
“那先生是如何习得呢?可有高人指点?”
“是我师傅教给我的。”
“先生的师傅?”
“但他早就不在了。”
“恕苏珏见识浅薄,从北燕到西楚,我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的折子戏。”
苏珏的问题步步紧逼,他只想验证心里的那个答案。
“玉华,你还记得吗临江十二楼的那处楼阁吗?”
这次,青莲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苏珏的问题,而是反问于他。
“记得,您从不让我们靠近。”
提起那座楼阁,苏珏的疑问就更多了。
他所住的露落园恰好能窥见那座楼阁的一部分。
黑白二色里泼洒着热烈的红,和十二楼的整体风格十分的不符。
他也问过季大夫他们,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那座楼阁他们也不知叫什么名字,除了先生和沈爷,其他人不准踏入那里一步。
神秘万分。
“它的名字为星火,玉华,你明白了吗?”
青莲先生之所以如此说,是她相信苏珏必然能领会到其中的深意。
“星火……星火……星火……”
苏珏口中反复呢喃着“星火”二字,之前的猜测立马证实了大半。
“先生,您也是新元纪的人吗?”苏珏期待着得到肯定的答案,可青莲先生的话却如当头一棒。
“新元纪?什么新元纪?”青莲先生的脸上少见的浮现出迷茫的神色。
难道她想错了?
“新元纪就是新元纪啊,是下一个文明。”苏珏也万分不解,难道他也想错了?
“下一个文明?那我们的时代呢?”青莲先生急切的拉过苏珏的手,语气焦急,全然没有了往日里的端庄高华。
“上一个文明总共延续了一万多年,自然地消亡了,地球上又迭代出下一个新元纪文明。”
在青莲先生充满急切的注视下,苏珏有些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那双眼睛承载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却莫名的让人悲伤。
到了这个时候,苏珏已然知道,青莲先生不是新元纪的人,而是上个文明的人类。
“是自然消亡,那就好,那就好……”
一向不曾落泪的青莲先生突然又哭又笑,屋中的动静惊动了一直守在屋外的沈爷,他急切的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青莲先生拉着苏珏的手又哭又笑的。
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到底发生了什么。
“梦溪,你先出去吧,没什么事。”
注意到自己失态的青莲先生背过身去用衣袖拭去了泪水,转过身来又是那个熟悉的青莲先生。
“那先生有事叫我。”沈爷什么也没多问,掩门而去。
屋里又只剩下苏珏和青莲先生。
青莲先生拉着苏珏看了许久,似乎想在他的身上看到什么影子。
“先生,你是上个文明的人,那您是哪个时代的呢?”
过了良久,苏珏缓缓开口。
两个文明的人类能够相遇,是莫大的缘分。
“我来自一九三八年,是个唱戏的,他们都叫我蓝牡丹。”
青莲先生的话一字一句的砸进进苏珏的心里,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上一个文明的一九三七年,倭寇的铁蹄肆意践踏中华大地。
当时多少中华儿女奋然抵抗,只为了心中的那个火种。
他虽不曾历经过,可新元纪纪录片的场景他历历在目。
骨子里流的血脉还是上个文明的延续。
“先生……”苏珏嗫嚅着出声,几近哽咽。
“玉华啊……”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苏珏轻声哼唱起那首在纪录片里的歌谣。
那是一首歌谣。
青莲先生被苏珏带动,不自觉的跟唱,“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还……”
此时,眼前之人不再是十二楼的主人,青莲先生,而是那个在乱世中摇曳的蓝牡丹。
这一刻,苏珏仿佛看见了那个风华绝代的蓝牡丹。
她也只是蓝牡丹。
“我生活在风雨飘摇的动荡岁月里,北平城被倭寇占领,但北平乃至整个国家的军民从来都没有屈服,我就是这千万人中的一个。”
青莲先生打开那段被她自己湮没却未曾遗忘的往事。
她永远也不会忘怀。
苏珏再一次成了聆听者,静静的听着青莲先生的讲述。
仿若身临其境。
“我自小就生活在北平城中,可因为家境贫寒,为了讨生活被家里人送进了戏班学戏。
师傅虽然待我严厉,却也悉心教导我,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
他一直都跟我说,咱们戏子虽是下九流,但宁亡命,不亡国,
十年功成,我以一出长生殿名动北平,世人皆赞我乃是杨妃再世。
可好景不长,战火终究还是燃到了北平城,倭寇闯进了戏班子,师傅拼死抵抗,最后师傅和师兄弟,师姐妹们惨死于倭寇的屠刀之下。
我真恨啊……
倭寇见我是个名角儿,便留了我一命给他们唱戏,用此彰显他们的‘仁善’。
亲眼看着自己同门的师兄弟死在了倭寇的屠刀下,我心中恨意滔天,发誓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起初,我抵死不从,任他们威逼利诱我就是不为所动。
又一次的不顺从,我被倭寇关进了监狱,在监狱中,我第一次见到倭寇对待同胞们的残忍手段。
在我隔壁的牢房关着一位改变了我命运的英雄。
时间一长,我便知道了他是因输送情报才被倭寇抓捕的,每日严刑拷打,但他依旧不开口。
那位无名英雄受尽酷刑,但仍然乐观,总是低声吟唱着那首歌谣。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还………
见从他那里得不到想要的情报,倭寇最后决定将他处死,以儆效尤。
可即便面临着死亡,那位遍体鳞伤的无名英雄还是是一遍又一遍的唱着那首歌谣。
他每唱一次,便在我的心里种下一颗火种。
那是名为希望的火种。
行刑那日,倭寇特意让全北平城的人观看,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你们只是杀死了我,千千万万个我还会站起来!未惜头颅新故国,甘将热血沃中华!’
这是那位无名英雄慷慨就义之前高喊的一句话,在场围观的人无不动容。
站在行刑台下的我突然明白,想要报仇,想要把倭寇赶出中原,只有加入他们。
宁亡命,不亡国!
一声枪响后,一条鲜活的生命葬送在了倭寇的手上。”
透过青莲先生的讲述,苏珏仿佛看见那鲜血染红了朝霞,火红如歌,一如华夏新的生命正在冉冉升起。
“从那天之后,我同意为倭寇唱戏,也加入了救国的队伍。
但我每日在倭寇面前赔笑唱戏,在世人的眼中,我成了倭寇的走狗,可又有谁知道我心里的恨!”
说到动情处,青莲先生几乎是语不成句,苏珏也是红了眼眶。
“因为我顺从的表现,倭寇对我慢慢放下了戒备,正因为如此,我得到了很多情报,每一次都借着不同曲目传送出去。
久而久之,这引起了倭寇的怀疑。
我们不怕死,只怕看不到曙光。
那一日,倭寇的高级首领特意邀请我去观看处决现场。
烈日炎炎,十几个我熟悉的面孔被绑在木桩上,他们的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鲜血已经干涸成了黑色,我甚至看到他们身上爬满了蛆虫。
我坐在观看席上,一直故作镇定,
可偏偏那些倭寇一直跟我解说他们是如何折磨她这些同志的。
‘蓝牡丹小姐,你知道吗,他的嘴可真硬,我们啊,先是割掉了他背上的皮,然后用药物吊着他们的命……’
一句又一句,像一记千金重锤砸在我的心上,他们怎么能如此云淡风轻!”
作为聆听者的苏珏也是激愤不已,他猛得将拳头砸在桌子上,咬牙切齿的说道,“倭寇欺人太甚!他们简直禽兽不如!”
苏珏作为局外人尚且如此,青莲先生当时的心情又是该如何的痛苦悲愤呢!
千言万语,都不足以描绘出那种无力悲愤之情。
青莲先生语气哽咽,断断续续的接着说道,“我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悲愤,嘴角已经快支持不了任何笑容。
聚集在刑场的人越来越多,有普通的百姓,也有混在人群里的同志,我冲这些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冲动。
可同志们眼神里的怒火快要燃烧起来。
自己的同志,自己的战友就在那里,他们,他们,他们怎么能坐视不理!
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有不舍,也有不甘。
薪火相传,他们不会输的!
‘你们看,是蓝牡丹啊!’
‘说不定就是她告的密!’
‘台上的那些人才是真英雄!’
‘玛德,不要脸的蓝牡丹!’
人群里骂声一片,我心里又如何好过!
但我从来不会害怕这些,就算死了,我也不怕。
记得有同志曾经问过她,蓝牡丹你怕不怕所有人都误解你,怕不怕死在了曙光到来的前夕,怕不怕死后都背负着骂名。
当时我摇了摇头,坚定的说道:我不怕,我只怕后人都过着咱们这样的日子。
所以,哪怕以后我一人龃龉独行,她也要为了那道曙光奉献自己的余热光辉。”
这一刻,苏珏在青莲先生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无形的风骨。
那是从上个文明延续至新元纪,一脉相承的铮铮铁骨。
是华夏大地上永不消散的青春热血,炎黄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