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青莲先生和苏珏一番畅谈,不知不觉就到了华灯初上之时。
苏珏和青莲先生就着沈爷送进来的美酒,且斟且饮,且谈且论。
“那先生穿过来之后又如何了呢?”苏珏已然微醺,他放下酒杯,再喝就醉了。
“你想知道?”青莲先生酒量一向是海量,这几杯酒也就不过如此。
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剩下的也不需要再隐瞒下去。
“玉华洗耳恭听。”苏珏以手撑着脑袋,的确是有了醉态。
“当时我一睁眼只觉得恍如隔世,我不是死了吗?我这是到了哪里?身边守着的这些人怎么那么奇怪?
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踵而至,我都怀疑我是在做梦。”
回想起自己刚穿过来时的不知所措,青莲先生的嘴角不自觉的弯出一个弧度。
推己及人,苏珏当时也是如此吧。
诚然如她所想,苏珏当时也是如此。
“我和先生一样,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呢。”
听到“有缘”二字,青莲先生心中暗想,‘咱们确实是有缘。’
“经过旁敲侧击,我才知道,我名为燕初瑜,是西楚的河洛公主。”
“您就是那位河洛公主?”
青莲先生的话让苏珏的酒醒了大半,还差点打翻了酒盏。
他紧紧盯着青莲先生去看,声音也不自觉的高了几分。
今日的震撼之事一件接着一件,青莲先生除了是上个文明的人之外,她居然还是西楚的河洛公主!
按照辈分,燕文纯是要叫她姑姑的。
那岂不是他和先生要以姑侄相称!
这是什么机缘巧合,阴差阳错啊!
苏珏的脸色变了又变,从震惊到,再到了然,最后直接愣在当场。
怪不得初次见面,他便觉得青莲先生的眉眼似曾相识。
如今细看,他们的容貌是有三分相似的。
燕文纯与燕初瑜,姑侄之间,自然是相像的。
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是啊,所以,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姑姑?”
对比于苏珏的情绪起伏,青莲先生却是淡定非常。
她早就知晓苏珏的身份,无论他是苏十三还是苏珏,在这个时空,他都是燕文纯。
就像她永远也摆脱不了燕初瑜河洛公主的身份一样。
“姑,姑姑……”
即便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身处这个时空,这就是他们之间永恒不变的联系。
所以,苏珏自然而然地唤出了“姑姑”二字。
……
西楚王宫,北辰殿。
楚云轩手里拿着一本奏折,眉头紧锁。
却是在闭目小憩。
自皇后省亲归宁之后,便有朝臣上奏,说皇后及其家人在省亲期间不遵礼法,请求他加以惩戒。
本来他不是很在意这件事的,一家人团聚说些无伤大雅的体己话,也没有涉及但朝政,他本打算睁一眼闭一眼含混过去,但文臣们不依不饶,他只好让皇后闭门思过半月,张典客罚俸半月以示惩戒。
事情到了这里本该结束,但皇后的妹妹张禾羽性情刚烈,对于处罚结果十分不满。
他们做错了什么?
于是,张禾羽冲动之下,策马闯进王城的外门,将那些文臣骂了个狗血淋头。
别看那些文臣平日舌灿莲花,可对上楚云轩那位刚烈泼辣的小姨是一点便宜也没讨到。
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像一只只斗败的公鸡。
当灵均回来转述时,楚云轩差点没乐出声来。
“陛下,张小姐那张嘴啊,比那些文臣言官还厉害,骂的他们都回不了嘴。”
那时灵均也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可见当时那个场面是有多滑稽可笑。
“灵均,张小姐都骂了些什么啊?”
“回陛下,张小姐说,你们这些迂腐文人,难道就没有父母兄弟吗,我们一家子团聚,碍着你们什么了,是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啊,还是读书读傻了,忘了人伦,忘了天理,陛下养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尸位素餐的,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上赶着去做,这么着急,是这辈子过得不好,赶着去投胎吗?”
灵均描述的声情并茂,还配合着手势动作,实在是活灵活现。
“那帮老头就真的一句话也没说吗?”
“回陛下,文臣言官们根本插不上嘴,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脸色青白,嘴里还反复嘟囔着不成体统。”
“有趣,确实有趣。”碍于天子的形象,楚云轩只是忍俊不禁地说了一句有趣。
一想到平日里那帮老头们经常对着朝政和他的一切指手画脚,楚云轩越发觉得那张禾羽骂得对。
尸位素餐,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上赶着去做。
梁州王吴广陵停滞回鹘迟迟不归怎么不见他们有所进言呢。
还不是欺软怕硬,趋利避害。
他得想个法子,铲除掉那些迂腐文人。
还有梁州王吴广陵,居功自大,目无法纪,甚至将手伸到他的前朝后宫里来。
若不除去,也是心腹大患。
所以,他当时册封九州诸侯是不是错了,九州诸侯各怀心思,非但与社稷无功,反倒养虎为患。
“回陛下,奴婢觉得张小姐果真是,临了,临了,她还遥遥对着北辰殿的方向朗声说道,‘臣女张禾羽倾慕于将军穆羽,自请陛下赐婚成全!’”
灵均的话一直盘旋在楚云轩的脑海里,这几日朝政之事太多太杂。
文臣们群情激愤讨要说法,梁州王依旧是不归,张禾羽自请赐婚,西北战事又起,雍州之地也不太平。
他确实有些心力交瘁。
张禾羽那般一闹,虽然解了气,但事情也更不好办,所幸张典客是识大体的,他亲自登门向那些文臣们赔礼道歉,风波才算平息。
至于赐婚穆羽一事,他还得再考量考量,穆羽虽是威武大将军,但毕竟没有根基,张典客在朝臣中地位算不上高,可也算上等人家。
如此结亲,倒也未尝不可。
只是他怕助长张家的气焰,防患于未然总是比亡羊补牢要好的多。
楚云轩出神之际,中贵人灵均来报,“陛下,徐丞相,楚皇叔和孙廷尉到了。”
三人裹着一身春夜微凉走进北辰殿,映入眼帘的却是楚云轩望着案上的奏折出神。
三人上前行礼,起身之时目光一扫而过,当今的天子也才而立之年。
“三位爱卿来了。”
楚云轩随意翻着矮桌的折子,在三人进来后连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们三人沉默地站着,等待上首的天子先开口。
“皇叔,这梁州王迟迟不归,你是如何看的?”
楚云轩的语气随意得就像一句普通的寒暄,楚宗正却感觉冷到了心底。
他斟酌着开口,“回陛下,臣以为,梁州王这是恃功邀赏,可他已经位列诸侯,实在是人心不足。”
徐丞相一番思索,也缓缓开口,“陛下,不如先行封赏,若梁州王再不归来,那边是不遵圣意,陛下大可惩罚他。”
一旁的孙廷尉提出置疑,“丞相大人,梁州王已位列诸侯,是赏无可赏的尊崇富贵,还能如何封赏?”
“梁州王还有一位世子。”
楚云轩的话不急不徐,却直中要害。
“陛下圣明。”
“皇叔,拟旨吧,就封梁州王世子为春明伯爵,并着令梁州王五日内返京。”
“是,陛下。”
……
西楚王宫这边是波诡云谲的朝堂风云,雍州天水郡的落芳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苏珏听完青莲先生穿越后的遭遇,眼里噙满了泪水。
青莲先生越是平静,他越是愧疚不安。
明明已经成了天下间尊贵的所在,却仍然不得安乐。
胸怀凌云之志,希望天下女子能像男子一般建功立业,人人生而平等。
先生为其奋斗过,努力过,抗争过。
却终究没有抵挡住历史的洪流。
刚刚创立的女子学堂被取缔;一手扶持燕文纯的父亲,她的哥哥登上帝位,却受其猜忌,竟然做出将自己的亲妹妹送入青楼这样的事来。
这样的人,怎么配为人君,怎么配长享太平盛世!
所以,当青莲先生见到他时那一瞬间的冷漠恨意也是有了缘由。
你的父王几乎断送了我的一生,我不恨你,却也无法原谅你的父亲。
纵使你不是真的燕文纯,但那份恨意是无法抹消的。
“姑姑,请受我一拜!”
苏珏对着青莲先生跪了下去,还磕了三个响头。
“你起来吧。”青莲先生扶起地上的苏珏,叹了口气。
“先生,你愿意收我为徒吗?”方才青莲先生所说的的那些愿景,也正是他心中的理想。
男女平等,人人生而平等,老有所养,幼有所依。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们是志同道合的。
“当然愿意,你那么聪慧,终有一天会实现那些抱负的。”
“那么,请先生再受苏珏三跪九叩大礼。”
苏珏再次郑重的跪在青莲先生的身前,三跪九叩,一盏香茶。
从此以后,他们既是姑侄,也是师徒。
青莲先生坦然受了苏珏的礼节,然后将他扶起。
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先生,我能有幸听一曲您的长生殿吗?”
“当然可以。”
没有粉墨油彩,也没有戏服加身,青莲先生兰花指一捻,启唇而歌。
守在门外未曾离去的沈爷一直都在关注着屋里的动静,他听得青莲先生唱戏的声音响起。
不由得会心一笑。
先生的心血总算有所延续。
她高兴,他也安然。
“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
这一刻,苏珏似乎亲眼得见了上个文明中盛世大唐。
此刻,苏珏看着青莲先生的眼神就如同当年日本遣唐使远渡东洋。
他日日夜夜在书中描摹过无数次的盛唐气象一下子具象化了的惊艳。
一句又一句,苏珏已经完全沦陷在了青莲先生的杨贵妃中。
所谓的杨妃再世,也不过如此吧。
而在苏珏的人生中还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一梦一生,一生一梦。
青莲先生就像一只千百年前穿越时空的蝴蝶。
她载着杨贵妃的魂魄,且歌且舞,孑孓独行。
水袖一抛,便是整个盛唐的锦绣诗篇;轻叹一声,便是道尽了人生百态和世道变迁。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苏珏此刻如同一个游客,行走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追着青莲先生的背影一直走下去。
他一路走过了长生殿,马嵬坡,走过了北平的街道,走过了文明的交替更迭。
金戈铁马,纸醉金迷,万象更新,周围穿梭的是如同幽魂一样的人。
苏珏与这些人擦肩而过,最后走进一片黑白之中。
然后被时光吞噬掉,片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