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转眼就出了十五。
青莲先生上韩府要了几次人,韩闻瑾都拒绝了,只说十五之后必定放人。
青莲先生无法,每次悻悻而归。
十五的前一夜下了大雪,此刻雪已然化了大半。
韩府上虽有侍女及时打扫,但地上仍是少不了的泥泞脏污。
肮脏,寒冷,和冰雪琉璃极其不符。
是夜,韩闻今从自己的院落中出来,踱步到苏珏下榻的院落——梧桐苑。
这些时日他们一直分院而眠。
果不其然,烛光月影的窗棂下是苏珏独坐的剪影。
看样子苏珏还在临窗夜读。
韩闻瑾礼貌敲门,得了苏珏的同意后推门而进。
此时苏珏坐在窗前的小塌上捧书爷读,旁边是临摹好的手稿。
从韩闻瑾的视线看去,苏珏沐浴过后长发未髻,松松地搭在身上。内里是睡衣,身披一件薄绸外衫,被月光扑染成了奶白色。
韩闻瑾站在苏珏不远的对面,再直白不过地盯着他,微微映着月光,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苏珏却好像看不到他,兀自出神。
“玉华还没睡?”韩闻瑾出声提醒,同时木桌轻响,似是玉器磕击石面的声音。
苏珏抬头看去,是韩府的主人韩闻瑾。
他微笑着,晃荡着手里的酒瓶,是,长安名酒,。
“如此佳人如此夜,对月独酌似乎有些浪费了。"庞统将指尖夹的两盏玉杯放下,嘴角噙笑,语气中是不容拒绝,同时两盏玉杯斟酒,“玉华公子,不如一起小酌一番?”
“好。”苏珏放下书册,正是韩闻瑾所誊写的史册诗书。
他接过玉盏,一饮而尽。
一醉解千愁,又有如此美的月光,便放纵此夜吧。
韩闻瑾看了一眼桌上放的书册,不由得会心一笑:“看来韩某所写的拙作能入得了玉华的眼。”
“韩大人太谦虚了,我受益颇多。”
苏珏这话不假,通过韩闻瑾所作手稿,他几乎了解了北燕所有的历史,各地的风土人情,也各有涉猎。
“玉华越喜欢,以后韩某就多加游历了。”
“韩大人客气了。”
酒过三巡,苏珏带绯红,可神智是清醒的。
韩闻瑾放下玉盏,也打开了话匣子。
“玉华,你也知道,九州质子入朝,西楚败给了鲜卑,燕云十六州被外族所占,穆羽将军拼尽全力也只收复了两州,杨大人也因为陈情上奏被陛下软禁,如今的长安,风雨诲明啊。”
韩闻瑾所说之事苏珏是知道的,满城风雨,他怎会不知。
但他不曾在韩闻瑾面前置喙过。
其实苏珏还是有些愉悦的,坦白,何尝不是一种信任。
“我和杨大人接触过几次,他是个敢说话的,也是个有主意和风骨的,现在朝堂上能像他一样敢进言的,不多了。”
“我这史官做的,也不开心啊……”
韩闻瑾说着自嘲的笑了笑,个中滋味,旁人根本不能体会。
“玉华公子,你觉得当今,朝政如何?”
似乎嗅出了一些微妙的气息,苏珏略一思索,然后恭恭敬敬地答道:“当今陛下治国有方,政通人和。”
韩闻瑾却是毫不掩饰地嗤之以鼻:“玉华,你没说实话。”
“西楚刚立,如此做法太过急进,这次战败,错到底在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苏珏面上愈发红,只因韩闻瑾说得实在直白,若不是这府中没有旁人,韩闻瑾是要有杀身之祸的。
于是苏珏朗然答道:“西楚新立,陛下登基四年,根基不稳,陛下主张重刑用典,充盈国库,这样做也不无道理。”
“是吗?到底是对是错,韩某
还真是不知道了……”
韩闻瑾极为潇洒地喝了一盏,“不知这西楚到底能国祚几何啊?”
心下立觉不妙,苏珏立时将酒盏重重放到桌上,朗声打断韩闻瑾:“韩大人!你可知你这话,落在别人耳中可是藐视君威的大不敬之罪!”
苏珏知道韩闻瑾是个聪明人,点到即止,有些事只有身处其中方觉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什么?”
韩闻瑾的笑意突然在脸上漾开,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什么叫在别人耳中?今夜只有你我二人啊!”
他的眼神在苏珏脸上逡巡来回:“还是说,玉华公子心中,你我之间,已经不是别人?”
这下,轮到苏珏无语。
“韩大人莫不是醉了?”
“嗐,韩某只是说些醉话罢了。”韩闻瑾慢悠悠地斟满,一饮而尽,然后就那样地盯着苏珏,“玉华公子,韩某等着你对我敞开心扉的那一日。”
星目微眯,眼瞳却亮得骇人,倾慕的目光肆意摄出。
苏珏彻底愣住了,微醺的他很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抑或是喝多了酒听错了话。
韩闻瑾风流又多才,总带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与贵气。
诚然从苏玉的角度出发,韩闻瑾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但他不是苏玉,不会对别人动心。
他的世界里不会有男欢女爱。
他们之间只能是金主和金丝雀的关系。
可是他没法说服灵魂里的苏玉,就像他没办法忽略,方才韩闻瑾不经意地碰到了他的手。
对方粗粝的指心轻缓地划过手背,一经回想,触感就更加鲜明,火烧火燎一般。
于是苏珏的神情从迷茫到疑惑,睫毛忽闪忽闪,似乎在思量是否自己会错了意,再到思忖来回、无法自欺欺人而彻底醒悟的羞恼。
一抹藏不住的红爬上了耳朵,又染到他的鬓颊边。
但苏珏的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他还背负着亡国之君的身份。
他不能拿性命去赌。
他要留着这条命去做更多的事。
于是苏珏猛地站起来,敷衍一揖:“看来韩大人是喝醉了,苏某对痴言醉语没有兴趣,您请回吧。”
韩闻瑾对苏珏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有些失望,转瞬又释然。
他也有的是时间。
“那好,韩某就先走了。”
韩闻瑾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好像一片雪花落在湖心,泛起微弱的涟漪,又缓缓消融了。
门开之后,夜风悄然钻进屋内的一片温暖中。
屋里安静得好像能听到心跳,苏珏酒意上涌。
苏珏的脸也红透了,心如擂鼓。
他抚上自己的手背,那粗粝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上面.……
苏珏,你不可以这样……
……
第二天十六,韩闻瑾准备动身出发。
临走之前,他将六枚金币擦拭干净,放进福袋,挂在了苏珏腰间,说着“这是韩某的福气,玉华要收好。”
空气中飘来醇厚的木质香,隐隐约约越来越近,那是韩闻瑾身上的香囊。
苏珏抬起头,韩闻瑾已在他身前。
他抬了抬手指,最终压上福袋,只是点了个头,微不可察。
韩闻瑾眼皮一跳,深视一眼苏珏,什么也没说。
之后他派人将苏珏好生送回,他策马而去。
望着韩闻瑾离去的背影,苏珏轻声说了句保重。
他从不去想韩闻瑾对他如此好的原因。
因为人心,从来经不起揣测。
……
质子入朝,楚云轩亲自安排了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
之后他们被安排进了同一所宫殿——长安宫。
每日起居饮食皆有专人负责。
九位质子,个个龙章凤姿,却都被困在这方天地,不知何时才能归家。
李明月时常抚着父亲亲手做的那柄琴,琴音是李书珩一手教出来的。
如今却是长安宫里难得的乡音。
不知冀州如何,也不知长姐于北山谷如何。
他此时才真正明白李妤落那三年的身心煎熬。
也是在这一刻,李明月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名为“怨恨”的种子。
或许某年某日,这颗种子就会破土而出。
……
正月过后,市井恢复了繁荣。
十二楼里,花灵儿恢复的挺快,只是面色还有些苍白。
沈爷前几日带回两个消息,一是无名女尸还是无人认领,二是花灵儿的父母被村民们排挤,上吊自杀了。
花灵儿哭了一会儿,然后红着眼抬头说她要报仇。
“花姑娘,你可想好了?”
彼时,苏珏正和青莲先生商议着女子学堂的事,他们商量着等天气转暖就开工,在这之前他们还要去找吕堂主和孙老爷。
总得万无一失才好。
这件事,夹杂了苏珏和青莲先生的勇气与决然,无可抵挡。
他们什么都没问,只把决定交给花灵儿。
“我想好了。”花灵儿说的决然。
“那好,从今日起你就和我学,花姓也得改了,就姓沈,沈华。”
“好。”
他们诧异的是花灵儿的反应,她接受这个名字很快,没有异议。
当然,她的身世并没有教会他异议。
从那天以后,沈爷以为苏珏会对沈华有恻隐之心,毕竟他也是因为陷害才报仇的。
但苏珏没有,他表现的很漠然,对小暑儿也好,小招娣也好,沈华也好,他都是一样的。
无论平日里多照顾他们,也不对她们的功课放松。
若做不好,在苏珏那里是要受罚的。
沈爷试了试沈华的天赋,还算中用,不过开蒙有些晚,就得多下功夫。
几天的训练下来,沈华开始吃不消。
更因为犯错被罚里一天都举着青铜器,晚上吃饭时拿着筷子的手,有些颤抖。
饭桌上,苏珏依旧平静的吃着饭,静作壁上观,偶尔笑着给大家夹菜,似乎浑然不知情。
沈爷想想转瞬释然,他是知道他的深意的。
玉不琢不成器,想要报仇,就不能退缩。
有些人有些事,动了恻隐之心,才是当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