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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生死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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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将近午夜才散,郑太师和郝精陪着两位日本军官同一辆车走,剩下一个小情人,一个三姨太,由公馆的司机负责送回家。

原本要原路返回的,公馆的司机低头瞥见林行简脚上的高跟鞋,鞠了一躬,把两人引到一扇极狭窄的铁门前,用不甚流利的汉语反复几次,终于表达清楚这里是个电梯,可以通到地下停车的地方。

司机请二人上电梯,关上铁门,扳动把手,电梯开始极其缓慢地向下行进。

铁索拉扯转动的刺耳声响,贯穿整条通道。

老式电梯并不靠谱,区区十数米的纵深,卡在半中腰不上不下的时刻常有。

好巧不巧,今夜也困住了。

也许要几分钟,也许要半小时,那些相互磨损拉扯的锁链才能重回正轨。

林行简倚在电梯一角,秋水色的旗袍裹着他的身体,以假乱真的长卷发有些松散,遮住大半张脸。

“你困了?”原溯问他。

“精神着呢。”林行简没抬头,随口回了句。

“那怎么一直低着头?”

“郑太师那个老扒皮,审美烂到泥里,我顶着张大花脸,没脸见人行不行?”

林行简又是下意识地呛人,但原溯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空间太过逼仄狭小,林行简垂着脑袋,依旧能感觉到原溯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原溯似乎是在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很认真地说,

“很漂亮的。”

“你说什么?”

“其实,是很漂亮的。你的脸。”

“脸漂亮?胸脯还很软呢,你要摸摸看吗?”林行简说着,拉起原溯的右手,作势朝自己胸前放,“刚出炉的热乎小饼,一边塞了两张。”

林行简这么做的时候,唇角扬起,像是在笑,但眼睛是冷的,紧紧盯着原溯的脸。

原溯……原溯又是惯常那副沉默姿态:

沉默,审慎,疏离。

原溯发觉自己脑子里像是有一团黑洞,平时明明无比清晰,面对林行简的时候,却总会陷入一种难以梳理的混沌。

但这种混沌,看在林行简眼里,就像不熟的同事被职场性骚扰了一样。

林行简放下原溯的手,尽可能拉开距离,他又在笑,但眼神不再冷了,昏暗的灯光底下,能看到一点悲哀。

第二天一大早。

红头绳的小姑娘来敲门,说郝队长家的车已经等在外面。

目的地当然是流云观,去找流云道士求平安符,以便从他身上找线索。

今天不见郑太师,林行简穿回西装,不用涂脂抹粉,也不用塞刚出炉的小饼。

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上车的时候原溯抬起头看他——眼下甚至有点发青。

“今天的司机是郝精同乡,福建人,普通话听不大懂。”原溯说。

看样子是要聊工作,也是,原溯以前就是工作狂,失忆之后尤甚。

“哦,那讲英文也行。”林行简头也不抬地回答。

“完全听不懂,司机会怀疑。”

“随你的便。”

“我昨天夜里潜入了薛泽家,他在连夜收拾行李,多半准备走陆路离开上海。尸体在薛家后院里放着。”

原溯说的尸体,当然就是汪铸城的,那个半月前被秘密处死的抗日学生。

林行简倒是不觉得惊讶:

学生是薛泽负责处理的,人没死透,他要担大责任。

所以如果不是薛泽亲眼看见了“鬼”,他绝不会贸然来找郑太师。

郝精说二十个学生是薛泽“一枪一个”打死的,说明薛泽枪法很好。

薛泽说他从鬼身上抓下来了稻草,说明他当时跟鬼离得很近。

那么近的距离,没道理不开枪。

开枪就有可能有尸体。

薛泽没带着尸体来,多半是怕被郑太师揪住把柄,想要先探探对方的态度。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如果昨天薛泽真带着汪铸城的尸体一起来,不论是人是鬼,他都一定会被郑太师治个办事不力的罪过。

林行简知道薛泽家值得一查,只不过昨天晚上,实在是没抽开身。

“尸体和薛泽描述的所差无几”,原溯接着说,“人形,能看清面目,但躯体里掺混了大量的稻草、树皮和植物根茎。”

“稻草和皮肤融合在一起吗?”

单纯从上述文字描述,林行简难以想象所谓“稻草鬼”的形象。

“不止。薛泽开枪打中了他的脖子和腹部,从暴露的伤口处看,稻草所在的位置非常深,甚至组成了一部分的气管和肠道。如果有解剖条件,我猜测他的一部分器官也由稻草组成。”

“所以薛泽说的是真的?那个学生真的变成了一个稻草鬼。”

“是不是鬼不好说,起码不是人。”

死而复生。

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王茉莉用来试药的那扇时间门。

孙可瑶被放进那扇门里,回溯到几天前,服下促进骨骼超长发育的药剂,几分钟之后,世界上会出现一个新的孙可瑶。

如果,死掉的汪铸城同样出现在那扇门里,几分钟之后,也就有可能出现一个新的汪铸城。

按照时间门的特点,那个半个月前死掉的汪铸城,尸体应该还埋在某个地方。

林行简突然想起薛泽昨天念叨的小馍馍村,转过头问原溯,

“薛泽昨天提起汪铸城是小馍馍村人,我们现在要去的流云观,是不是离小馍馍村不远?”

“是,我昨天夜里一并查了。小馍馍村和流云观在同一座山上,汪铸城是村里人,被枪毙后,尸体被送了回去,就埋在村里。薛泽昨天那么害怕,有这件事的原因,他觉得既然稻草鬼能越过流云观找到他,说明流云道士管不了这只‘鬼’。”

这么说,倒是讲得通。

果然。原溯昨天在牌桌上开口时,就已经打算到了这一步,不然凭他的性格,怎么能撒娇成那样。

林行简想想,觉得有点好笑,顺口揶揄,

“你还有空去薛家,郝精晚上不找你吗?”

“他有很多太太。”原溯如实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原溯后知后觉地,猛然察觉出林行简这个问题里另一层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突然紧张起来,转过去盯着林行简问,

“郑太师找你吗?”

“不然呢?”林行简轻飘飘地回答,“折腾我一晚上呢。”

“怎么折腾的?”

“个人隐私。我为什么要跟你讲?”

这下不止紧张了。

原溯看着林行简漫不经心的表情,没来由的感受到焦虑和愤怒。

他甚至在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焦虑和愤怒之前,已经伸手抓住了林行简的手腕,以一种很不符合普通同事关系的态度发问,

“林行简。他到底对你做什么了?”

林行简没说话,被他抓住手腕时,蹙起眉头,很轻地嘶了一声。

原溯察觉,立刻卸了力,把林行简的手腕托在自己手里,另一只手很轻地掀开袖子去看:

原本白净的手腕上,布满勒得青紫的淤痕,还有几块红肿的血泡,看样子是烟灰倒上去烫的,因为溃烂,几乎连成一大片。

林行简对这种小儿科的皮肉伤不大在意,为了拖时间找回去的通道也不是不能忍,就是郑太师那双总是黏糊糊盯着他的眼睛让人恶心,

“我忍了很多次才没杀他。”

“等找到回去的办法”,原溯的眼睛里罕见地闪过一丝阴翳,“我会杀了他的。”

“我自己动手就行了,你操心这些干什么?”林行简觉得有点好笑,抽回手,拉下袖子遮住伤口,“原督察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同事了?”

“他还对你做别的了吗?”

“想听付费内容?”

“……”

“可惜了,他老得快散架,硬不起来。”

林行简开玩笑,原溯却笑不出来,不止笑不出来,一张脸简直是阴云密布。

为什么呢?

林行简有时候也会想。

一个根本不记得他的原溯,会偶尔流露出那些超越普通同事关系的关心和保护欲,那些让他无比熟悉,无比怀念,又不得不为之悲哀的关心和保护欲。

可那个……跟他共同度过十四年时光的原江云,却要跟他告别,要一点一点把自己剥离出两个人明明已经绞缠在一起的生命。

如果你想起来。

林行简想。

是不是就会离开我。

其实原溯没有什么改变,聪明,温和,值得人爱,只是丢掉了一些和他相爱的记忆,就像……就像他十四年前在阶梯教室里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原江云一样。

林行简不是没想过,原溯会再一次爱上他,他们会重新发展出一段关系,等时间一长,新的记忆多了,原溯忘掉的那些就不再重要。

可是他终归不是十四年前的那个林行简了。

他记得十四年里的每一通电话,每一顿晚餐,每一个没有下雨的晴夜的月亮,和每一场浓稠潮湿的深夜暴雨。他记得每一个吻,每一句情话,每一次原江云用齿尖啄咬他的胸口时激起的战栗,交合时的疼痛和快感带来的泪水。

他太过想念,以至于很难再重新提起勇气和心力,重新爱一次。

被忘掉的那些时间,就像独属于他的无法填平的伤口。只要看见原溯,那些伤口,就会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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