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课。

乔相京在办公室里踱步，略显焦急，手中拿着几张白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前一天晚上恶补出来的教案。

前夜。

乔相京给原野发消息，神神秘秘地让原野去他房间找他。

原野问：“怎么？潜规则？我不吃你那一套啊，你那个模样没有长在我的审美点上。”

“那你喜欢谁？”

“我非得喜欢谁？”

乔相京硬着头皮说：“我数学不好，想让你补补课。我明天就要上讲台了，有点紧张。”

“来之前胡伟仁不是给你请过辅导老师了，小陈跟我说你连续上了一个月课了，拍着胸脯跟我说你教初中小孩肯定不在话下。”

“那个……我没听……”

“一节课一万块钱的一对一名师课程你没听？！”

“别说了，你来不来吧！别忘了，现在我是你的老板！”

“行行行，提前说好，我这个人没有耐心，教不会笨蛋。”

“你来之前小心点，别被人看见。”

“规矩真多。”

“职业习惯。”

“这么麻烦，那我不去了。”

“别别别，我错了。好妹妹，不，好姐姐，祖宗，姑奶奶，拜托了。”

原野抄起桌案上学校准备的初中课本，就着灰暗的灯光随手翻了几页，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小儿科。大笨蛋。”

过程持续了不到五分钟，她已经站在乔相京门口了。

原野淡定地敲敲门。

门内乔相京忐忑地等待着原野，一听到敲门声，他立刻把门打开，招呼原野进来，像做贼似的左右环望。

“你鬼鬼祟祟地看什么呢。”

乔相京拽住原野的手腕，想把她拉进屋子里。

“你干什么！

“嘘——快点进来，别被人发现了。被拍到可就麻烦了。”

“乔大明星，你想多了吧，这里是学校，哪儿有人拍你？你再不把手放开，我要喊人了。”

乔相京立马松开了手，好声好气地求原野：“好妹妹，不，好姐姐，姑奶奶，祖宗，求你了，快进来吧。”

原野白了他一眼，迈进屋子里。

她把书往桌子上一扔，径直坐上乔相京的椅子，翘起二郎腿。

乔相京一直在门口左盯盯右窥窥，确认安全之后把门反锁，回过身，自己的椅子已经沦陷了。

原野身披一件卡其色的针织长衫，上衣还是白天的那件纯白T恤，裤子从蓝色牛仔裤换成一条宽松的黑白格子裤，脚上的拖鞋随着翘起的脚尖在空中晃悠，露出白皙骨感的脚踝，在灯光下像一只玉骨扇面。

她的头发半扎着垂在肩上，露出流畅的下颌角。

此刻她正低垂眼眸，钻研乔相京桌上的潮流玩偶，手指轻轻地点在玩偶脑袋上，像是马良的神笔，死物一下子活了起来。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灯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原野的鼻尖，她红红的鼻尖上闪着莹莹的光，连同房间都增色几分。

鼻尖之下被阴影淹没，暗处，原野的嘴巴一翕一合，念念有词，像一条吐泡泡的鱼。

“我坐哪儿？”

“站着。你要是愿意，坐地上我也没意见。”

一晚上，原野翻白眼五十四次，深呼吸八十次，叹气两个小时，告诫自己不能发火不计其数。

乔相京挨骂八百次，想反驳自己不是笨蛋但吃瘪八百零一次。

乔相京微微弓着身子，双手要么扶着膝盖，要么支在桌子上，额间碎发垂下来，灰暗灯光下他的脸不像海报上那样精致，咫尺之间的距离原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痘印和左侧颌角处一道长长的伤疤。

“今天就到这里吧。这些知识够你用上一阵子的了。”

原野将讲解时自己随手写下的笔记留给乔相京：“你可以拿我这份当教案。”

乔相京摇摇头，自豪地把自己手里写下的潦草笔迹递给原野看，洋洋得意地说：“不需要！我写了！”

乔相京露出一口大白牙，嘴角牵动着薄薄的脸颊向上扬起，那笑容直直地抵到太阳穴，又穿进头发丝儿，在他脑袋顶上打个转儿，散成灯下飞舞的灰尘。

“行吧。”

原野看着有些泛黄的纸张被他那双大手攥出褶皱，又被汗渍浸湿，上面用黑色的笔写着各种各样的鬼画符，写错了就涂成脏兮兮的一团，不禁对这些纸心生怜爱，无奈地笑一笑。

现在，乔相京站在讲台上，脑子一片空白，手中潦草的笔迹并不能给他提供安全感，很显然，原野昨天给他讲的知识他全都忘光了，而且这些笔记无法带给他任何提示。

“早知道就拿着原野的笔记了。”乔相京暗自悔恨。

讲台下的孩子们全都低着头假装看书，实际上眼睛滴溜溜地转，和左右同学眉目交互，一抬眼一点头，都有指代的含义——

“陈燃真的来当咱们的老师了！”

“没错！他真人更帅！比电视上帅一万倍！”

“瞧你们那点出息……”

宋可可的双手在桌兜里紧紧地攥着乔相京的贴纸海报，激动到发抖，心里盘算着下课一定要第一个冲上去找他要签名。

“咳咳——”乔相京轻咳两声，开始作势。

“大家好，我是乔相京。”

这句话他在不同的场合说过无数遍，严肃的节日典礼、正经的商业介绍、客套的视频录制、暧昧的粉丝互动，他向来是游刃有余的，什么场合使用什么样的语气都经过团队缜密的思考和衡量。

今天他的身份有别以往，他站在三尺讲台之上，面对的不再是非富即贵的权势中心、圆滑狡诈的明枪暗箭、逢场作戏的点头之交或者庞大狂热的粉丝群体，他眼前坐着的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是未经世事、眼神懵懂、天真又无畏的学生们。

他正在以一名教师的身份存在着，不是扮演，而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乔相京的工作性质使得他习惯于盯着冷冰冰的镜头，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眼神的交流过于炙热，这样的炙热又常常因为虚假的试探和伪装而拉开距离，就好比是一层不自量力的劣质透明塑料布包裹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最开始，塑料布上溅着火星子，被烧出黢黑黑的洞，不一会儿这个洞蔓延扩大，火星子燃成火焰，火焰又波及更远更多的塑料布，塑料布的边缘卷曲成黑色，一些烧焦的不明物体簌簌地落下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因此，与摄像机器的沟通除开工作的要求之外，是乔相京的个人选择。

此时此刻，乔相京又习惯性地盯着教室最后排的摄像机，准备开口说出自己的第一句开场白。

原野上课前悄悄地混进摄制组工作人员的队伍之中，好奇地观察镜头里的世界和镜头外的真实世界。

她所看的这架摄影机是专门拍摄乔相京的。

乔相京今天煞有介事地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化妆团队为他浅浅地化了妆，完美修饰掉脸上的瑕疵。

此外，他戴了一副方框的金丝眼镜，一双狭长的眼睛变得更加有神，不过原野并不知道其实现在他的脑子里空空荡荡。

人长得美就有这样一个优点，两眼空空也能修饰成满腹诗书。

半晌，乔相京不说话，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原野觉得有点不对劲，视线转移，她看向乔相京，发现在镜头之外乔相京握着教案的手在轻微地发抖。

眼看着学生们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摄制组的工作人员也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原野开始干着急。

她抬起手挥舞，想吸引乔相京的注意力。

那天，她穿了一件暖黄色的半袖，据乔相京后来回忆，那一瞬间他看到一树的银杏叶子扒掉一身的碧绿衣裳，褪成深秋的金黄色。

叶子片片飘落，犹如风中逃亡的蝴蝶。

正是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萧瑟之感，将他拉回这个已入夏的闷热教室之中。

乔相京整理心情，重新找回在舞台上的自信，落落大方地开口说道：“大家好，我是乔相京，你们的乔老师。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相较于以往固化的开场白，他今天的身份是一名教师，带着一份敬畏和诚恳。

话罢，也许是乔相京当时觉得只有言语过于干涩，又或者单纯是脑子抽了一阵风，他给同学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然，这也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他把脑门重重地磕在了讲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原野心中为之一震，连带着心觉地板晃动三分，她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拱了拱鼻子，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都觉得疼。

“乔老师，第一次见面，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吧！乔爱卿，快快平身。”

讲台下响起一个洪亮的男声，假装深沉，带着讥讽和戏谑，此话一出，更引众人发笑，起哄的声音前仆后继，上赶着去打乔相京的脸。

乔相京脑袋依然抵在桌上，脖子上青筋暴起，血液一股脑地拥挤上脸，在脑门处停滞，他现在像一只烤熟的长脖子火鸡，颜面荡然无存，同时暗暗吃痛。

原野扶额摇头，心想：“乔相京啊乔相京，这回老天爷都救不了你了。”

乔相京在心中为自己打气：“不能慌！”

即将年满三十的他学起漫画里的经典桥段，飒爽地昂起头，带着一脸只属于十八岁少年的明媚笑容，清爽又张扬，来掩饰一个老男人的心虚和窘迫。

乔相京的眼睛笑成一条缝，用力过度导致眼尾的褶子灿若秋日菊花，亦如乍起之波澜，他的鼻翼向外扩张，拱起单薄的两颊，填满因减肥过度而凹陷的面中，嘴角漫无边际地咧开，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兀自泛着白光，反射到天花板上。

他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后脑勺，像在安抚后脑勺受惊的头发，另一只手叉腰，傻呵呵地乐。

原野在教室后排可以清晰地看到乔相京的小舌头。

与此同时，他的额头肉眼可见地鼓起一个大包。

本来圆阔饱满的额头骨现在生生多出一块山地，像是长歪的南极仙翁。

“谢主隆恩。”

“不过现在是21世纪，封建帝制已经推翻了一百多年，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国家，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社会，理应成为新时代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少年。

大家说，对不对？”

“对！”

台下应答的声音如浪潮一般高涨。

“我知道这位同学刚刚是在跟老师开一个小玩笑，玩一下属于咱们中国古代极具特色的cosplay作为欢迎乔老师的特别仪式，能成为在座各位同学的老师是我的荣幸，我已经感受到了同学们的心意，在此我表示衷心的感谢。

同时我还想谢谢今天的值日生把老师的桌子打扫得一尘不染，你看，我的脑袋上都没有沾到粉笔灰。

我上学的时候总是因为黑板擦得不干净挨批评，我也要向这位同学学习。今天的值日生是哪位同学，可以举起手让老师看一下吗？课下我要送给这位同学一些小礼品。”

学生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教室中心的一个小男孩移去，他此刻已经涨红了脸，双手不知所措地搓着衣角，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桌兜里。

他扭捏着不愿意举手，身边的同学马上大声地喊出来：“乔老师，是周立成！”

周立成的同桌掰开他别在一起的手，拽起他的胳膊向上抬起。周立成的脸更红了，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谢谢你，周同学。”

“不……不客气，乔老师。”

这声音？

周立成就是刚刚调侃乔相京的那个小男孩。

他的脖子缩进宽大的校服衣领之中，左侧肩膀的校服摇摇缀坠地挂在瘦小的肩膀上，下一秒就要滑落。

乔相京走到他身边，替他把衣服摆正，摸摸他的头，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声：“谢谢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