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局，她赌赢了。

蒋絮佑喘着粗气，一边挣扎在水中，一边看着扎克。

扎克那阴恻恻的眼神也正盯着蒋絮佑。

“很好，”他说道，“你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有点意思的人。”

“你要是不放了我，我们就一起死。”蒋絮佑说得很大声，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一起死？哈哈哈哈哈哈！”扎克又笑了起来，“你还不知道吧，我这只小宠物海豚虽说喜欢把人叼去海底分尸，但能力有限，像这样的浴缸里，有我们两个人，它只会选一个带走，你猜，它会选谁？”

“它只会选那个最后精疲力尽的带走！！”蒋絮佑又大声道，“你刚才掉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它也去咬了你，它不会因为你是它主人而放过你！”

“哦，这你也看出来了，”扎克又笑了，“我还是真小瞧了你啊。”

蒋絮佑死死盯着扎克。

“那我就告诉你吧，”扎克继续道，“我的小海豚吃人是有标准的，它只会□□神涣散的人，所以，只要你一直维持精神亢奋，就不会被它拖下去，要不然试试？”

蒋絮佑依然盯着扎克。

“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下，”扎克又继续道，“小海豚可不是能耐性子等你的，在它出现的那一刻，在你现在呼吸的每一秒钟，它都持续释放毒素，加速你的精神涣散。”

“你说什么……”蒋絮佑眉头紧锁，听完扎克的话，她才意识到为什么自己刚才会闻道一股奇怪的不同于她溶解的迷药的特殊气息，为什么自己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那既然它放毒素，我能闻到，你不是也能……”

“但我的意志力远比你强大，不是么。”扎克笑着。

蒋絮佑看着他，越发觉得自己疲累不堪，精神越来越溃散，她盯着扎克，咬牙道：“你再强大又如何，你也没吃掉我，反而跟我一起泡在水里，和我平等地等待海豚的选择，证明你也不过如此，何况我刚才释放的迷药，你吸进去了，你实际上比我的精神还要不好一些，我们俩，还不一定谁先精神溃散被拖进深海呢……”

“你错了，我们之间，胜者一定是我，”扎克游刃有余，“失败，是你们污染品必然的结局。”

“那你就小看我们污染品的力量了，”蒋絮佑盯着扎克，慢慢拿出一只锦囊，“我们污染品虽然不如你强大，但团结在一起，力量也不容小觑。”

说着，蒋絮佑就将那只大叔给的，大叔用自己的技能给她做的帮助锦囊，对着扎克一下打开。

锦囊生效的前一刻，她看到扎克满脸笑意盯着那锦囊，最后，嘴上说了什么。

她没听见扎克说了什么，但扎克的嘴型仿佛在表达：

恰恰是如此。

蒋絮佑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

但事实正是如她所说。

最后和扎克这场关于精神力意志力的比赛，是她赢了。

扎克吸了她之前溶解的药粉，精神本来就不太好，再加上蒋絮佑打开了锦囊，大叔给的锦囊是能增加精神兴奋度的，最后她成功熬死了扎克，自己逃脱了他的起居室。

扎克死在起居室还无人知晓，她跟扎克熬的那段时间很长，变相也是帮自己的同胞争取到了时间，等她到达那尊巨大无比的洁白女神像面前时，女神像已经忽然坍塌，同时游戏系统也宣布全体玩家通关，返回现实。

等蒋絮佑回到现实世界，看到宽阔干净的柏油马路，清风吹拂的临街翠柳，热闹喧嚣的居民市场时，她激动得眼泪直往下掉。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一切都像做了一场噩梦。

蒋絮佑站在肉铺前，发现孙志强还在卖肉，她愣了一下，过去上前，孙志强也看到了她，马上跟她道了歉。

他的确在游戏中刚开始就被杀死了，要不是蒋絮佑和剩下的人一起合力通关，他们这些死去的人根本不会活着回到现实。

说着孙志强就要给她送最新鲜的肉吃，蒋絮佑连连推辞，另一个声音又劝她道：“小姑娘，你就接受吧，这本来就是他欠你的！”

蒋絮佑转头，这才发现，站在她旁边劝她的，是那个之前勇敢站出来跟蒋絮佑一起说孙志强缺斤少两的阿姨。

看着阿姨的脸，她蓦然想起了自己在水泥楼时看到的那一幕，阿姨在被扎克杀死的前一刻，绝望地趴在窗前，让她快逃。

阿姨也复活了。

蒋絮佑不自觉，一下抱住了阿姨。

“您活着真是太好了……”她哽咽道。

阿姨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多亏了你呦，你这么心善的姑娘，一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从那个地狱般的游戏里出来之后，蒋絮佑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出租房，自己的同事，自己的领导，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人生。

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再抱怨自己的人生，变得积极阳光了许多，很快，同事和上司们纷纷对她改观，她的事业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工作环境和谐了，工作内容也变成了她喜欢的内容，工资也翻了很多倍，她甚至可以在这样一个寸土寸金的大城市租下不错的两居室，甚至买车买房的钱也有了。

人一事顺事事顺，蒋絮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坐在高档餐厅，吃着几千块一顿的美味午饭，和朋友们谈笑风生。

“絮絮，你怎么又吃这么少啊。”饭桌上，一个朋友对她道。

另一个朋友马上说：“我们絮絮还用减肥啊，这么苗条的身材和长相，去哪儿都迷死一大群人。”

“是啊，”又有朋友附和道，“絮絮你多吃点啊。”

蒋絮佑笑着应承，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的精致食物，夹起来，想放嘴里，却完全做不到。

“絮絮，你吃这么少，难道是有什么心事吗？”又有朋友关心她问。

蒋絮佑终于放下筷子，她抱着脑袋，想了许久，只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太美好了。”

“生活太美好不好吗？你怎么还不高兴啊？”朋友们听到觉得不可思议。

“很别扭，很不适应，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觉得，我明明该高兴，却为什么高兴不起来……”蒋絮佑苦恼道。

“什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会这么想？这生活这么美好，怎么可能有人高兴不起来？”

“絮絮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有点焦虑？”

“可絮絮刚成了一个大单啊，要我不得高兴死！”

朋友们七嘴八舌地分析起来。

听着她们的分析，蒋絮佑越来越感觉憋闷，不对劲，有点喘不过来气，最后，朋友们实在口干舌燥精疲力尽，问她：“絮絮，你到底怎么了？你自己是什么感觉？”

看着好几双关心她的眼睛，蒋絮佑最后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轻声道：“你们听过一个词吗，剧本。”

“什么？”

“剧本。”蒋絮佑又重复一遍。

“剧本？那就是电视剧电影里的剧本吗，你说的是这个吧，我们当然知道啊，怎么了？”

“不，”蒋絮佑摇摇头，然后喃喃道，“你总是在做与心愿相违的事，你抱怨，你痛苦，你时刻忍受着煎熬，却也乐此不疲，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都是你为自己精心挑选的人生剧本。”

“什么？”朋友们摸不清头脑地问她，“絮絮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蒋絮佑摇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明明该享受生活的，想那么多干什么，不该的。”

“是啊，”朋友们又道，“絮絮你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了，好了，不要在想了，我们好好玩吧，不行，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也可以帮你看看。”

蒋絮佑点点头。

她应该好好享受生活的，游戏都过去了，什么剧本属性也早就失效了，她不会做什么事与愿违的事，她只需要过好自己当下美妙又充实的人生，就可以了。

可她的情况却越来越糟。

蒋絮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经常痛苦，明明有这么多温暖的朋友和家人在给她过生日，唱生日歌，她却在吹蜡烛的一瞬间全线崩溃，痛苦大哭。

明明又帅又情绪稳定又家境殷实的男友跟她求婚，她却痛苦地抱住脑袋，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答应他。

明明她又成了一个大单，被提拔为公司高管，她却满怀着痛苦，压抑，甚至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说她抑郁了，这是很多成功人士都会有的心理疾病。

朋友们听到这个消息，关怀备至，男友也在她身旁，努力学习抑郁症知识，想办法让她开朗，家人也是如此，就连公司知道这个消息，也对她表示关怀，还特意给她放假，希望她重新调整心情，再来公司挥洒热血。

蒋絮佑坐在风景迷人的海边，依偎在恋人怀中，抱着传说中最能治愈人心的小金毛狗，紧紧闭上双眼。

往日的痛苦没有减去一丝一毫，一个劲儿地往上涌。

儿时因为一个小男孩老爱在班里欺负她，带头嘲笑她，她砸了那个男孩脑袋，然后就被父母一顿暴揍。

到后来父母天天吵架，她无助地躲在角落里，不停看着超级英雄的画册。

某次去商店，因为不知道在蓝色小人鱼和粉色小人鱼中如何抉择，被爸爸痛骂，慌乱之中她选择了黑色小人鱼。

到后来，父母分居，她住在叔叔家，上学是沉默的，放学是沉默的，她的超级英雄画册传到了四岁小堂弟手里，被他撕得粉碎，她一句话也没说。

再后来，她工作了，不太顺利，爸爸妈妈打电话来，狠狠叹了好几声气。

再后来，爸爸妈妈在路边吵架，出了车祸，亲戚们都说，她是孤儿了。

蒋絮佑该感谢现在的美好生活的，她得到的爱，比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要多得多得多。

那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呢。

就仿佛那个剧本里说的一样，她总是在做事与愿违的事，明明那么痛苦煎熬，却一切都是她的选择，乐此不疲。

不，怎么会呢，怎么会像剧本里描述的一模一样呢。

她明明已经脱离那个游戏，已经彻底通关了啊！

通关游戏那天她在扎克的浴缸里，打开锦囊，一下子感觉精神振奋，然后很快就把扎克熬倒了，海豚拖走了扎克，她也出了门，看女神像轰然倒塌，这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

不对。

蒋絮佑睁看眼睛。

她蓦然想起来，在自己执行伪装供品任务时，她按照大叔大姨的指示，去找了一个牌面联合会的玩家，让她给自己易容。

那个玩家说，易容时间很短，基本她用迷药把扎克迷倒不一会儿，她的真容就会显示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之后她和扎克泡在水里那么长时间，扎克都没有惊讶过，表情都没变过。

扎克明明知道她是女人的“女儿”，如果真的见到她真容，不可能那么无动于衷，更不可能说，他们污染品注定要失败这种话。

所以那天她的真容，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显示出来吗。

可能是失效了。

对，可能是那位易容技能的牌面玩家不小心把技能用错了，或许是她的技能出了点问题。

但如果是这样，她能顺利从扎克的房间里出来吗。

扎克房间外全是电子眼和守卫，她长成污染品的样子，怎么不会被他们捉住。

所以当时她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蒋絮佑坐在悬崖上，看着面前茫茫的大海，心里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恐惧。

她当时到底是……怎么从扎克的起居室走出来的？

她没有一丁点印象。

怎么会没有一丁点印象呢。

她看着大海，又想起一个问题，那她是怎么从隔离塔去到女神雕像的呢？

应当是下楼，跑过去。

真是这样吗？蒋絮佑扶着脑袋，她一点也不记得。

真的一点也不记得。

蒋絮佑看着茫茫大海，更加茫然了。

接着她又想起牌面阵营所有玩家劈开女神像的那一幕，她忽然发现，自己全然记不清细节。

记忆是模糊的，就像电影打了马赛克，她只有印象，却没有实像。

没有任何细节。

怎么会这样？

蒋絮佑猛然站起来，继续开始回忆，从游戏里回来以后，她还和牌面阵营的许多人成了朋友，参加过很多次他们举行的聚会，所以，他们举办了什么样的聚会？

她扶着脑袋，眉头紧皱，回忆着。

她只记得那是一场温暖充满爱和欢笑的聚会，但聚会究竟是在哪儿发生的，聚会上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她居然全然不记得。

蒋絮佑又马上回忆起肉铺老板孙志强要送她肉的那一幕，之前那个伸张正义的阿姨过来，还说让她收下那些肉。

孙志强长什么样？阿姨又长什么样？

她马上又回忆起自己待的公司，新换的办公室，新租的房子，新认识的同事……她愣了。

就连她和朋友们聚餐，提起【剧本】的那一次，她居然完全不记得，她们去的哪家餐厅，餐桌上又摆放了具体什么样的食物，而朋友们的脸，又长什么样。

全部，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场景，她全部都回忆不起来了。

蒋絮佑下意识腿一软。

“絮絮，你怎么了？”男友上前，连忙扶住她，关心问，“你是不舒服吗？”

蒋絮佑扶着额头，转头去看男友。

她这才发现，男友居然没有脸。

那人形轮廓的面骨上，是深邃的黑洞，什么也没有。

“啊！”她下意识地惊叫出来，甩开男友，马上往后退。

“絮絮，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男友马上追上来。

他越追，蒋絮佑越退得厉害，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无路可退，朝着唯一的断头路，悬崖一路狂奔。

不，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一切都是这样。

这本该是她美好的人生啊，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所有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都是假的，那什么又是真的呢？

蒋絮佑扪心自问，忽然心脏狠狠一跳。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自己不在现实世界里，那她还能在哪儿？

她想到了一个答案。

不，不可能，她明明已经通关游戏了，明明已经通关了！

蒋絮佑快疯了，她不信，不信那噩梦般的一切还没结束，她不信！

“絮絮别跑了，再跑你就要掉下去了！”

后面的男友大声喊着，蒋絮佑猛然刹车，她的脚只在往前一步，迎接她的就是冰冷的海水和无尽的深渊。

她转过头来，想给予这世界最后一丝信任。

可信任在看到男友依然顶着的无脸人面骨时终结了。

蒋絮佑看着朝她奔来的无脸男友，再看看另一面的万丈悬崖。

一直以来压抑、痛苦、折磨的情绪达到顶峰。

是时候做个了结了，她忽然想。

如果这个世界是真的，那她跳下去，算是解脱。

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那她倒要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到底是什么。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

“絮絮，不要啊——”无脸男友一声大吼。

蒋絮佑一脚踏出，从悬崖一跃而下。

冰冷的海风呼呼吹着她脸庞，她不知道要坠落多久，只是静静闭上了眼。

下一秒。

哗啦啦，哗啦啦，一声一声水声传入她的耳朵。

蒋絮佑猛然睁开双眼。

随即她便看到自己整个人已经落入水中，身后还有什么东西不断拽着她的衣角向下。

她转头，蓦然看见了那只黝黑油亮的海豚，咬住她的衣角，对她亮着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