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高考季，离别季。
熠辉作为L市的高考中考考场，从六月四号起放假，一直放到六月十五号——整整十二天。
但今年，这一切跟高一高二的四个华森班没什么关系。
某位华森班的英语老师提出，熠辉有实验楼，完全可以让华森班一百四十名同学搬书过去自习，不浪费宝贵的学习时间。
问，是否是对这一百四十名尖子生在家自习的状况不自信？
答，是的。
于是校方大手一挥，同意了这项政策，并决定贯彻下去。
六月四号这天晚上，其他学生喜滋滋美洋洋地背上小书包，拉着行李箱，高声谈笑，走出校园。而华森班的一百四十名倒霉蛋，就是他们谈笑的对象。
“哈哈哈你们听说了吗？华森班不放假！”
“我看见他们搬书去实验楼了！”
“真倒霉，幸好老子上个学期从华森班下来了！”
“高二的还好，高一的要倒霉两次！”
“他们怎么这么惨啊！”
.......
赵羲和在这一片嘲笑声中，唉声叹气地搬运重重的书籍。他们班分配的是生物实验楼，这里前几天刚做了质壁分离实验，整个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洋葱味，经久不散。
晚饭期间一群没事找事干的傻子说要去三楼的器材室看看，结果回来的时候一个个面如土色，听说是一不小心翻出了死婴标本。
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嘎吱嘎吱地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砸下来，空调年久失修现在已经报废，安静地躺在角落，等待着维修工人。打开窗，外面连一丝风都没有。躁动不满的情绪在逼仄的空间里漫延。
好想放假啊......
赵羲和趴在桌子上，一页纸都看不进去。
好歹也给他们放半天假吧。
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教室：猪猪在照镜子，腩哥在看小说，霍杰还在拼死挣扎写着他的化学作业，却老半天没下笔......窗外，生蛋黄似的太阳淹没在紫红色的祥云里，夜色堆积，繁华落幕，孩子们穿着轮滑鞋在对面的广场上嬉戏，喷泉溅起几十米高的水花，洒下夏日的冰凉。而他们被困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灵魂四处游荡。
白炽灯在闪烁，恍惚间，赵羲和看见脚下的瓷板砖缝隙里长出荆棘藤蔓，顺着椅子缠绕上来，把他死死地绑住，不得逃脱。青黑色的藤蔓扎进他的胸膛，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的目光继续在教室里游荡，如同幽灵一般，最后停留在教室门口，木质的门板上用粉笔斜斜地写着高一B班的字样。赵羲和突发奇想，明年它就会变成高二B班。
二B班，多么可笑的事啊！
他把这个想法写在纸上传给猪猪，猪猪又传给腩哥，腩哥又传给霍杰，直到传遍教室的每个角落。大家不再无所事事了，一想到自己明年就会成为二B班的一员，便忍俊不禁。大家抿着嘴，憋着笑，最后笑声像洪水决堤一般席卷整个教室。
他们开始期待新学期的到来。
赵先生把车停在岔路口，想给自己儿子一个惊喜。他告诉赵羲和，自己要过几天才回来，实际上他今天就回来了。
远处传来悠扬的放学铃声，学生们穿着整齐的校服，像倦飞的归鸟，脱着疲惫的步伐，迈向回家的路。
赵先生左等右等，也没看见自己的儿子。
难道是自看走眼了？
不对，他儿子这么帅，在人群里也是鹤立鸡群，怎么可能会看走眼？
路上行人渐稀，赵先生耐心地等。心想儿子看见自己会不会很激动呢？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儿子的女朋友。
赵先生心想，待会人家姑娘来了，一定要客客气气的，以展现他们老赵家优良的家风。
赵先生对着后视镜，整理仪容仪表。
两个高挑的少年出现在路口。其中一个披着熠辉中学红色的校服，眉目含笑，像猎猎寒风中的一团火焰。赵先生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子。
赵先生大喊一声，但不幸被刺耳的鸣笛声盖过了。于是他只好驱车靠近。
赵先生一面开，一面打量赵羲和身边的少年。他满以为自己会等来一个小美女，没想到却是个帅哥。
他们过马路了，一辆车疾驰而过，不知名少年伸手扶住赵羲和的肩，防止他被撞到。
这小帅哥人还不错，赵先生心想。
“儿子！”
赵羲和回头，看见自己老爸开着骚包的跑车，在身后马路上朝他挥手。
“老爸？你怎么来了？！”
赵羲和一路小跑着过去。
赵先生潇洒地把手搭在车窗上，问：“这是你同学？小伙子挺帅呀。”
赵羲和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是啊，我们班的班长班草呢。”
他系好安全带，朝陈铭遇挥挥手：“明天见。”
“你的书包。”陈铭遇把他的书包从肩上取下来。
“你的书包怎么还让人家给你背呢，”赵先生笑着指责道，缓缓落下车窗，“谢谢你啊小伙子，我家羲和麻烦你了。”
“不麻烦，应该的。”陈铭遇把把书包从窗外递进来。
一辆跑车从马路上疾驰而过，刺眼的车灯将昏暗的马路照亮，赵先生接过书包的那一刻，看见陈铭遇左手虎口处有一颗小痣。
等陈铭遇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赵羲和才不舍地把视线从后视镜移开。
赵先生很罕见地把跑车开出了拖拉机的速度，一辆有一辆车超过他们。
“儿子啊......”赵先生欲言又止。
“？”赵羲和抬头，诧异地看着他老爸。
“你上次那张朋友圈的照片，是什么意思？”
赵羲和不耐烦地叹气：“跟你想的一样，就是谈恋爱的意思。”
赵先生不在开口。车缓缓停在昏暗的地下室里，赵先生低头点了一根烟。
气氛沉默而诡异。
“怎么突然就想谈恋爱了呢......”赵先生喃喃自语。
赵羲和推开车门，把几大袋子礼物搬下来，敷衍道：“‘她’人很好，而且有个人陪着的感觉也不错。”
赵羲和自顾自上了楼，留下赵先生在烟雾弥漫的狭小空间里，死死地盯着一张照片。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一颗小痣。
这是男孩子的手。
赵先生推开卧室的门，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赵羲和在洗澡。
赵先生在床沿坐了一小会，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或许应该当面问问他，万一不是呢？
赵羲和房间里堆满了礼物，其中还有几个放在床头，赵先生走过去提起礼品袋，帮他放到柜子里。
赵羲和推开浴室门，看见赵先生正在搬运他放在床上的袋子，急叱道：
“别动！”
赵先生吓了一跳，礼品袋从手中滑落，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掉了出来。
赵先生捡起来。
一盒byt。
他和赵羲和面面相觑，分别看见对方眼中惊恐的眼神。
赵先生把byt塞进袋子里，又把袋子塞进柜子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赵羲和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道：
“爸，我......”
“打住！你什么也别说！我什么也没看到！”
赵先生站在窗台旁边，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赵羲和怀疑他老爸是受什么刺激了。
一盒byt而已，至于吗？
呃......好像真的至于......
“老爸，刚才那个是......”
“口香糖！”赵先生打断他，“刚才那个是薄荷味的口香糖对吧？！”
眼瞧着事情要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赵羲和还想维护一下自己在家长心里纯洁的形象：
“那是我同学送我的，你不要误会！我一次也没用好吧！”
赵先生突然痛苦地捂住脸。
“是刚刚那个男同学送的对吗......”
“哈？不是！”
“就是他！”赵先生哽咽道，“你在和他谈恋爱对不对？！”
赵羲和还想挣扎一下，小声道：“没有，我谈的是女朋友......”
赵先生举着手机里的照片质问道：
“你找了个一米八多的女朋友？手掌比你还大？！”
赵羲和哑口无言。
赵先生推开窗，一边抽烟，一边吹风，风抽一半，他抽一半。
赵羲和放弃挣扎了，万万没想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出柜（好想也只有一次），居然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以一种近乎捉奸的形式被迫出的。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郑重道：
“老爸，其实我喜欢男......”
“不！你不喜欢！”赵先生面露凶光，“你找了个女朋友对不对？老爸把刚才那一切都忘掉！什么都没发生，我什么也没发现！”
赵羲和觉得他老爸精神错乱了。
为毛别人家出柜，父母都是鸡飞狗跳闹得鸡犬不宁，他出个柜，搞得跟场大型喜剧表演似的？
“老爸，我真的喜欢男生，你刚才说的都没错。”
赵先生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赵先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埋伏在路边给儿子一个惊喜，或者在发现陈铭遇之前自戳双目，或者.......
“老爸，你别把烟灰洒里面了，那盆猪笼草是他送我的......”
赵先生砰的一声关了窗。
赵羲和去客厅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奶奶问他们在吵什么，赵羲和胡诌道：“在吵考哪所大学。”
奶奶听了正色道：“那你要考本省的大学，以后放假了都方便回来。”
赵羲和胡乱点点头。他现在心情一阵轻松舒畅，反正都被发现了，那索性就摆烂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劝说自己老爸接受这件事。
他推开卧室门，看见老爸仰躺在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他拧开易拉罐拉环，听见老爸说：
“儿子，不这样不行吗？”
赵羲和喝了一口冰镇啤酒，劝解道：“老爸，你就接受吧。”
“我难以接受......”
“他对我挺好的，你看，每天晚上放学还帮我背书包呢。”
“......”
赵羲和把剩下那瓶递给赵先生。
“而且他还很优秀，他成绩很好，他还会踢足球，他还很有责任心，是我们班的班长......”
“但是他是男的！”
“男的怎么了，”赵羲和不以为然，“大人，时代变了！现在的社会讲究多元包容的爱，爱不分性别！你还生活在国际大都市呢，这点眼界都没有？！”
这下轮到赵先生傻眼了。
赵羲和继续循循善诱：“而且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开心对不对？我和他在一起就很开心啊。”
“但是你们不能结婚啊？”
赵羲和换上严肃的表情：“结婚，结婚有什么要紧的？你结了婚不也离了吗？”
赵先生自认理亏，不再言语。
“再说了，我又不是女生，我早恋我还能吃大亏不成？”
“你想想，你本来只有两个儿子，现在不就有三个了吗？”
“至于传宗接代......不是还有赵璞玉吗？”
“总而言之，我们就是在一起了，你不接受也得接受！你就把他当成我女朋友就行了，以后见面要客客气气的不能甩脸色，知道吗？”赵羲和一锤定音。
赵先生晕乎乎地点点头，被赵羲和推出了卧室。
赵羲和关上卧室门，长吁一口气，瘫倒在地上。
所以，他这算出柜成功了吗？
应该......算吧。
好像比想象中的要轻松不少诶？
要不趁现在给老妈也打个电话吧？
算了算了，赵羲和摇摇头。
他没力气了。
他熄了灯，躺回床上。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外偶有一丝微光闪过。看似黑暗的未来，其实也蕴藏着点点星光。
作者有话要说：无厘头父子的奇葩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