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雪是记得的。
她和江淮的渊源,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拜林若风所赐。
当时,是林若风为了一盒糕点又当街惹事,却惹上了江淮这个小霸王被对方揍了一顿,连带着林若雪和江淮算是结下了梁子。
要说方才的挺身而出还可以说是为了自己,而此时的示好之举其实对他来说是全无必要的。
更何况今日之事,就算他不出手,林若雪也不会怪他。
以故于此,向来爱恨分明的江小侯居然不计前嫌,主动向林若风这样一个和他干过仗的人抛出橄榄枝,让林若雪惊讶之余,心底也生出了暖意。
可林若风却不这样想。
“你滚开!”
他不但没顺势站起来,反而无比嫌恶地一巴掌打开江淮的手。
这一举动明显让在场两人都十分错愕。
江淮被打开了手,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反应过来,面上明显也透出不悦。
只是碍于林若雪,终将是抿了抿唇,没有发作。
“你做什么!”
先发怒的居然是林若雪。
“他们俩认识,他们分明就是一伙的!”
林若风躺在地上手臂胡乱比划着。
在他黑白分明的小世界里,仇人就是仇人,认识仇人的必然也不是好人,何况还是江小侯这个原本就揍过他一顿的坏人。
林若雪气得一跺脚,她对于哥哥这种恩将仇报的行为很是气恼:“方才是小侯爷救了你,若不是他,你早就被打成猪头了!”
江淮养伤也就将将几天,前些日子才为她挨了打,如今老远骑马而来救她和哥哥于危难间,他却这样不知好歹!
林若雪越想越气,望着赖在地上的林若风厉声道:“别人帮了你,你不知感谢,反而以怨报德!”
“我不管,他们就是一伙的,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林若风见妹妹不向着他,索性赖在地上开始左右打滚,满身泥污溅起,引得许多行人都纷纷驻足,悄悄议论着看笑话。
林若雪感受到左右的目光渐渐压来,心中的耐性越来越少,她望着林若风压低声线,沉声道:“你给我起来。”
林若风哪里肯就范,兀自在地上扭曲:“就不起就不起,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要告诉爹,我要告诉娘!”
“爹已经死了三年了!”
情绪往往都是在一瞬间爆发的。
林若雪自个儿都没反应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她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了这句话。
过路的行人都停住,纷纷侧目看向这个浑身颤抖着的单薄少女。
委屈和屈辱铺天盖地般从回忆涌来,她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些日子。父亲去世,连个前来悼念的人都没有。
她十二岁的年纪,一个人支撑着全局将父亲草草下葬,母亲为了贴补用度在灯下将眼睛都快熬瞎了——
却偏偏是他,林若风这个本该撑起一片天的哥哥,从不知懂事不知事故,反而依旧秉着之前的性子胡作非为四处惹祸,次次牵连到她,次次叫她来善后擦屁股。
凭什么啊?
林若雪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泪水喷薄般地涌出眼眶,明明她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而已,凭什么要她来次次收理残局呢,凭什么叫她来为一个大男人出头赔笑做小伏低呢!
“若是爹爹还活着,看到你如今的样子,林若风,你对得起他吗?对得起娘吗?你对得住我吗!”
她越说越激愤,心中的不甘和难过终于在爹爹去世很多年的一个午后彻底爆发出来。
“阿雪——”
江淮蹙眉。
他望着她这副样子,心中疼痛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握紧的双拳在箭袖下颤了颤,终是忍住了。
昼日里的风轻轻吹过少女的脸,吹起她两旁沾了泪水的发丝飘飘而起,仿佛连风都想轻拂少女的脸颊,抚平她心中深藏已久的难过和委屈。
林若风有些懵了。
他轱辘一下从地上坐直了身子,睁圆了一双眼愣愣地望着妹妹。
“雪儿…..你…..你居然为了他——”
他目光扫向了兀自立在原地的江淮,然后又难以接受地重新望向林若雪的脸,“你居然为了他,来斥我?”
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又望了望江淮。
仿佛在一遍遍确信,眼前的情景不过是凭空杜撰,而他的妹妹依旧,是只属于他一人的好妹妹,永远只会在人前拼命护着他,绝不会为了旁人指责自己。
变了…..难道一切都变了吗…..
林若风一时间觉得心中绞痛,他双唇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直直地盯着林若雪的眼睛,想从那双清秀的眉目中望出一丝丝的不真切。
林若雪也毫不避讳地迎上目光。
他望着她,她也回望向他,二人就这样定定对视了良久,久到看热闹的行人都失了耐性纷纷散了。
“我不信!我不相信!”
林若风终究是败下阵,众目睽睽下,嗷得一声大哭出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胖少年,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在意仪容地嗷嗷大哭,仿佛像是还没开智地小童那般。
原本看完热闹散去的吃瓜群众被这过于壮烈的哭声吸引,又重新围了过来,悄悄地在他们四人一周聚了一圈,津津有味地观赏这个看着就不太聪明的庞然大物哭得鼻涕拉丝了老长。
“公子您…..这么多人看着呢,您别哭了……”
连小芸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哄劝道。
当然是毫无效果。她目光求助地望向林若雪,想让她来管管这人。
可林若雪却比方才淡然了很多。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哭得天崩地裂的林若风,唇角轻勾了一下:“哭吧,无妨,多哭会儿,脑袋里进的水就能都哭出来了。”
原本哭得投入的林若风不知怎的,听见这句话立即就止住了哭,有些茫然地望着林若雪。
妹妹怎么今日……不哄他了?
妹妹她真的变了。
想到此处,他又抑制不住地嘴角抽动,大有继续嚎啕的趋势。
但他终究是没有。
因为他看见妹妹面无表情地在嘴边比了下食指:“嘘。”
林若雪淡淡抬眼,扫视了一圈里里外外站了好几层的吃瓜群众:“诸位看尽兴了?”
“尽兴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童津津有味地直言道。而站他后面的亲娘立即面上一红,轻斥了一声就匆忙拉着他离开了。
剩余围观的人们也纷纷觉得面上挂不住了,讪讪地都散去了。
众人纷纷而去,路中央又剩他们几个人孤零零站着,林若风有些茫然尴尬地望着林若雪。
“走了,到那边儿去。”
林若雪望着他朝一旁的砖墙扬了扬下巴,砖墙那边,是条无人的巷子。
“哦…….”
兴许是察觉到了妹妹如今的不一样,林若风也不敢贸然再用之前的蛮横耍赖在她面前胡闹了。此时反而揣着手,乖乖地跟在妹妹脚步后面,一前一后地进了巷子。
江淮脚下微动,想了想,还是在砖墙那侧止住了步子。
“哥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林若雪望着林若风的眼睛,神色平静。
“今日大声斥责于你,是我不对。但你实在不该又出来闯祸,更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胡闹,叫别人笑话了去。”
“可是…..雪儿你为什么会同他在一起……”
林若风显然更关心的事江淮的事情,他依旧不服气道:“那个人,他那样坏,他根本不是好人!”
“怎么不是好人?”
林若雪只淡淡地瞧着他,“凭他屡屡帮了我,还是凭他这次帮了你?”
林若风气得直跺脚:“我们一家人没他难道还不行了吗!”
“行啊,我和娘还有些手艺傍身,不说衣食无忧但总能安身立命,那你呢,哥哥,你又要靠什么活?”
林若风一是愣住了,有些茫然地呆在原地。
他从未听过妹妹毫不遮掩地向自己谈论这些事,他嘴唇不甘心地翕动了半天,却没能说出话来。
“你身上穿的绫罗,是江小侯送我的那间铺子织成的衣料,你平日里吃的大鱼大肉,是我和数十个绣娘赚的银子买的,你安身立命的住处,是安平侯一家施发善心接济我们的。”
林若雪平静地望着他,“若是没有他,没有安平侯和侯夫人,我们一家人还不知会沦落到哪里。”
“你厌烦他想同他割席,有这个本事吗?”
林若雪声色平淡,可一字一句像是冰雹一样敲在林若风的心上。
他第一次面对这个素日温柔袒护他的亲妹妹,觉得这样陌生,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她亲口说出这样真实却苛刻的话来。
林若风有些无措地向后退了两步,林若雪望着他这副无措模样,心中说不疼是假的。
可有些事,现在不讲,早晚一天也要面对。而真到了那种不得不面对的地步,恐怕已是来不及了。
“可是……可是……”
林若风胸口激动,眼中甚至噙了泪。
他依旧不甘心地指向墙的另一边:“就非得是他吗!”
江淮静默在墙的另一侧,感受到了这虚空的一指,心中一凛。
另一旁是心爱的女子,而在她的身侧,则是她那个对自己颇有怨言的亲哥哥。
江淮无声抿唇,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对面的空气似乎静了半晌,有风缓缓飘过,牵连着他的思绪飞去了那一边。
他听见少女在原地默了一会儿,再抬首时音色清冽。
林若雪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平静地望着对面满面不甘心的亲哥哥,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他听见她轻声说——
“是。”
少女顿了一下抬起头来。
“非他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林若风:呜呜呜妹妹不爱我了
林若雪:以后还要打你呢,别哭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