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吗……不、不是。”

“可恶，人太多了。给我滚开啊——”

显然，乔尼·乔斯达的性格变了不少。至少在西塞莉过去的记忆中，她从未见过乔尼这般暴躁的模样。

她推着轮椅，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对被乔尼粗鲁推开的人以示歉意。

是因为双腿的残疾造成的吗？她快速扫视了一眼乔尼的双腿，那双腿垂落着，一动不动。曾经骑在马背上飞驰的生活已一去不复返，而借由那生活所带来的金钱、名誉、人脉想必也随之消散。这种人生的大起大落，的确很难不导致一个人有所改变。

而且——她确信，乔尼的爸爸也没有给乔尼很好的照顾。她记得在乔尼家工作的时候，乔斯达公爵的眼中就只有尼古拉斯一个人。真好笑，明明都是他的孩子。

“找到了！喂西塞莉，快推我过去。”

金发的男人已经骑上了马，在人群前慢吞吞地走着。

乔尼急切地催促她，几分命令的语气。西塞莉低头俯视了他几秒，继而抬头继续带着微笑，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地对周围的人群道：“抱歉，请让一下。”

“让一让，好吗？”

“谢谢，请让一下。”

“喂——前面那位骑着马的先生，可以先停下来吗？我有一个朋友有事找你。”

她在那个男人身后不远处大声喊道。

男人的头朝右偏移了一下，随后马的步伐逐渐缓了下来。西塞莉快步推着乔尼来到他旁边。

“什么事？”

走近了看，西塞莉发现这个男人有一双和他金发相当衬的绿色眼睛，让她想起了终年常绿的常青树。她喜欢那些总是绿色的树木，这时常让她觉得，生命是一种鲜活的、顽强的存在。

对方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语气与其说冷淡，倒不如说是一份事不关己的懒散。他瞥了一眼乔尼的双腿，大约想起了这是刚才因为碰他而“飞”起来的男人。

他开口解释：“别对我抱有奇怪的期待。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有多严重。但你刚才能站起来，纯粹是一种偶然。”

他说话时脸色一直很平静，就像是在和人进行简单的唠嗑。但对于乔尼而言无异于一种审判——宣告着人生的无望，未来的破灭。

“那种纯粹只是肉/体的反射动作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法官一锤定音，旁观者漠然置之，唯有底下的犯人因不甘而挣扎。

“……别说笑了！我刚才之所以能有那个反应，不就是因为你铁球的旋转吗？”

西塞莉的目光移动到挂在男人腰包的铁球上，从外表看，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绿色的球，与商店里卖的没什么区别。乔尼就是因为这个球而“飞”起来的？她也有些不确定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了。

另一边，乔尼还在恳求。

“拜托了，请再让我看一次吧，只要一次就好，拜托你了！”

他想要站起来的愿望是如此强烈，西塞莉想，如果告知乔尼杀一百个人就可以站起来，他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吧。她开始有些好奇，乔尼为什么会残疾了。

然而那个男人丝毫没有被乔尼的恳求打动，骑着马无情地走了。

“可恶。既然这样的话……”

既然这样的话？西塞莉还来不及想到乔尼到底要做什么，就见他猛地用力推了一把旁边的路人，借着这股推力朝男人前进的方向冲了过去。好在她反应及时，松开了握住乔尼轮椅的手，免去了摔个狗吃屎的下场。虽然如此，她还是因为惯性朝前踉踉跄跄了几步。

“那我就只好主动出击了。”

主动出击的时候，如果能顾及一下旁人就更好了。她在心内想道，他真的是彻头彻尾变了个性格，还是说这才是藏在他内心的本质？

“啊！”

等她站稳身子，从摔倒的危机中解除时，她看到乔尼的轮椅倒在了地面。短短几秒钟却好像发生了无数的事。西塞莉顺着倒地的轮椅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乔尼单手挂在屋檐上的场景。

“……？”

他上半身倒是没有疏于锻炼，她盯着对方露出来的肌肉，漠然想到。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说，你也真是有够顽固的。”那个男人又一次停了下来，注视着挂在屋檐上的乔尼。“不过，我要夸赞你几句，你上半身锻炼得倒是蛮结实的。”

她边把倒地的轮椅扶起来，边听那个男人讲话。

“我就直接跟你挑明吧。这个【铁的旋转】确实是我的武器，但它可没有办法让你这种残障老兄恢复步行能力。”

乔尼显然没有放弃，他会抓住所有能看到的希望。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就绝对不会置之不理——我一定会把你【旋转】的真面目给揭露出来的！”

那个男人扬起了嘴角，倒不是嘲弄，大概是告别的微笑。“你连马都骑不了了，但STELL BALL RUN大赛即将开始，我会为了拿下冠军开始横越大陆，离开这片海滩了。”

语毕，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乔尼……”西塞莉把轮椅推到乔尼身旁，她看出来乔尼大概坚持不了多久了。“我抱你下来吧，你松手。”

她平时锻炼得不错，抱一个男人完全不是问题。就看乔尼介不介意被一个女人抱了。

“……麻烦你了，西塞莉。”

看来他不介意。

西塞莉微微一笑，“不客气，谁让我们过去是朋友呢。”

坐回轮椅上后，乔尼看上去完全没有陷入消沉的情绪里去。反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乔尼的情绪，她主要想知道乔尼在附近到底有没有订了旅馆休息，她还没有休息的地方呢。

得早点问出来，她想。然而在她找到理由开口之前，乔尼率先对她提出了又一个请求。

“西塞莉，你能推我去马贩那里吗？”

“嗯？可以是可以，但是你想干什么？”

难道是买马，她在心里揣测着，可他这模样要怎么骑呢，他连马都上不了。

“我决定了，我要参加SBR大赛。”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比无风的大海还要平静。“我要追上那个男人，我要知道【旋转】的真相。”可又有谁能否定他话语里潜藏的决意呢。那并没有那么激烈，也没有十分疯狂，却依旧带着即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决心。

这可真是……西塞莉一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鼓励，亦或劝他放弃。该说他是异想天开，又或是白日做梦呢。SBR全程约有6000公里，横跨北美大陆，普通的、身体健康无残疾的都很难说能成功完成这场比赛，甚至连她自己也无法保证在中途是否会出现意外。而一个残疾人，就算从前是赛手——可现在确实是一双腿再也动不了，肌肉萎缩，仅仅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便要踏上旅程……

可她最后没有嘲笑也没有劝说，只说，“好，我们去买马。”

追逐自身所想追求的，有什么理由可以去阻拦？她当初不也是想追求自己的人生，从而离开了迪亚哥，离开了莉莉，离开了乔斯达家吗？

既然乔尼想参加，那就让他去。她无权干涉，也没有嘲笑的理由。

乔尼买的是一匹老马，与其他马相比，更加便宜，也更加温顺。对乔尼而言，也许是最适合他的一匹马。之后他们一起去报了名。

“我还真没想过，你能一口气掏出那么多钱。”西塞莉想起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堆钱，忍不住笑了下，“我还以为……”

“是以前赛马的奖金。还有我父亲那边……他当初和我断绝关系前，也给我留下了一笔钱。”

“最后的父爱？”她嘲讽。“接下去要去见阿帕卢萨了？”

阿帕卢萨是乔尼马的名字，顺便一提她的马叫淑女。纪念她夭折在半路的淑女梦想，如果真有那玩意儿的话。

“嗯。我要骑上它。”

西塞莉打量了下乔尼的双腿。

“要帮助？不过……”她想了想，还是不留情面地说了出来，“对你而言，SBR的麻烦不止是上马。如果连这点也做不到，我想现在退赛还来得及。”

“不用了。”乔尼一开始也没有想过别人的帮助，“我会凭着自己的实力上去。”

“好啊，好啊。”她舒心道，这一次笑得比之前欢畅多了，“那你加油吧，我也该走了。我还得趁早找个住的地方。”

“对了。”她趁机问道，“你在这附近有订旅馆休息吗？”

“不，我本来是想看一眼就走的。”

西塞莉轻声叹了口气，“这样啊。那再见了，乔尼·乔斯达。祝你好运。”

“你也是。”

她对这个问候不置可否。

SBR的负责人在之前又分发了不少帐篷下来，但可惜，她和乔尼耽搁的太久，等到帮乔尼解决事情后，帐篷已经被一抢而空了。这同时也说明，如若在入夜前找不到住的地方，她恐怕真的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了。虽然过去在野外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这样睡过，但好歹是开赛第一天，不仅是看上去狼狈，实际是真的很狼狈。

她在沙滩外圈晃晃悠悠又逛了一圈，和离开时相比，这附近更加拥挤了，更不用说给她留下休息的空位。她转着转着，又晃荡回了乔尼附近。

这附近也有不少帐篷，她晚上大概率会在这里找个帐篷挨着睡。而在夜晚到来前，她靠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乔尼上马，旁边也有几个围观的人。

“他这样多久了？”

“快一个小时了吧。”

“说起来，这个人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噗，这不是乔尼·乔斯达吗？两年前的天才骑手。”

西塞莉趁机插入对话，“他是怎么残疾的？”

一旁的人热情地分享着八卦。

“好像是和女人一起去看电影院的时候插队，被一个小男孩拿枪射了吧。”

“啧啧，可惜了啊，不出事的话，现在已经和迪亚哥差不多了吧。”

“……”

西塞莉得到想要的情报后，便没有接着参与讨论。说实话，她刚才差点嗤笑出声。她本来还以为……还以为会是什么壮烈的事迹，她甚至想，可能是赛马场上受的伤。结果就这样……和人插队被打了一枪，然后半身残疾。

“真是……能不能让我把对你的尊重持续更久一点啊。”她嘟囔道。

她背过身，不去看乔尼被马踢的惨烈模样，那可不是什么好景象，她也没有看人受虐会快乐的癖好。随后，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景象，翘起了嘴角，向着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杰洛·齐贝林刚刚进入帐篷放置行李，就听到帐篷被人打开的动静，接着，一阵清脆的女声响起。

“嘿——你好，我叫西塞莉。好巧，又碰见了。”

一点都不巧吧，他想，之前的碰见也是因为有意追寻。怎么这两个人还没有放弃，都跑到帐篷里来追问他铁球的事了。

他板着一张脸回头，准备尽可能凶恶一点赶走他们。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进入他帐篷的只有之前那个女人，而且还相当不客气地找了个好位置坐了下来，整得这好像是她的帐篷一样。

“我说，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他一副相当不耐烦的嘴脸，心内琢磨着说点什么话赶走对方。结果那个叫西塞莉的女人全然不在意他表情的样子，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说，我说，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那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嘛。相逢都是缘，何况我们还相遇了三次。”

太厚脸皮了！分明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还觉得她蛮文静的。

“我可没说过想知道你的名字，是你自己硬要告诉我的吧。”说是这么说，他还是对西塞莉告知了自己的姓名。“杰洛·齐贝林，我的名字。”

这下名字也知道了，可以走了吧。说起来那个男的呢？

“名字也知道了，那我们是朋友了哦。”

太厚脸皮了，他第二次想到。

西塞莉直视着他的眼睛，身上弥漫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这时杰洛才注意到，对方其实长着一双很好看的宝石蓝眼睛。注意到了一处就会注意到第二处，方才在外面的时候，他大部分的关注都给那个双腿残疾的男人了，这个时候才认真观察到西塞莉的样子。

她的皮肤没有看上去那么光滑，仔细看的话，可以说是有点粗糙的，就像是好几年的冬天，她都没有呆在家里享受暖炉，而是一直在外面跑。她的双手也残留着轻微的疤痕，杰洛的心中此时已经有了判定，虽然第一眼看上去时有点像大小姐的样子，但其内里是完全相反的。

她的身上有一种永不停歇的精神与气质，她或许永远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就算死了，那股精神大概依旧存在。这让杰洛想起来路边、山坡上随处可见的野草，它们可能脆弱，可你总不能彻底摧毁它们。它们的生命仍潜伏在地底的深处，永不断绝。

她可能有点厚脸皮，他第三次这么想，不过的确挺好看的。

帐篷内的光线逐渐昏暗下来，天快要黑了，两个人的影子模模糊糊。他点燃了灯，觉得是时候赶走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了。帐篷上两人的影子鲜明，西塞莉动了一下，他看到双方影子的头有那么几秒的相碰。

“你也该到回去睡觉的时候了。”

“我没有帐篷。”

对方理直气壮地开口，杰洛·齐贝林感觉自己一瞬间明白她想要做什么了。

“这是我的帐篷。”

他想，自己的语气已经很明了了。

对方却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SBR的赛程真的很长。”她说话了，但完全是不相关的内容。“6000公里。”她双手比划着，“会经过平原、高山、荒野、雪原、密林，很多很多地方。也会有敌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总会有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发生的。野兽也是凶猛的。一个人的旅程有时是很难的，我想有伙伴会好一点。”她的笑分明是那种最平淡的，但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以及从她口中说出来的那未知的挑战与危险，竟也有了某种吸引人的魔力。

“不需要一直都陪在身边，但是，在休息点，或者在其他地方，能看见可以信任的人，我想那一定会是件十分让人安心的事。”

“……”杰洛·齐贝林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坐在地上，“说了这么多，你就是想在今晚有个帐篷睡吧。”

对方诚实地回应了。

“没错，毕竟没有帐篷，直接睡在外面可是很冷的。万一冻感冒了，对明天的比赛就得不偿失了。”

“你不一定要睡在我这里。之前在你身边那个残疾的男人呢？他是你的……朋友？”他犹豫了下，感觉这两个人的确没有恋人的氛围，接着说道，“你完全可以向他求助。”

“他叫乔尼·乔斯达，是我过去的朋友。很可惜，他也没有住的地方。所以我只能来求助你了。你是我在这里认识唯二的人。”西塞莉拍了拍包，“如果你要钱，我也可以给你。”

到了这种程度，与其说是想要找个地方睡，倒不如说是一种胜负欲在作怪。

“……钱就不用了。想睡的话就睡吧。”杰洛·齐贝林终于妥协，“把无处可去的女士赶出去，我也没有不绅士到那种地步。”

西塞莉露出胜利的微笑：“多谢你，杰洛。那么晚安，祝你好梦。”

她直接无视了他的姓，亲昵地叫起他的名字。

真的是……厚脸皮！但杰洛·齐贝林却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