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市新城区，海音大厦第二层，正在投入观看视频的于铭哲被楼上传来的嘈杂响声惊动，不得不按下暂停键。

“真烦人。”

他接了咖啡回到办公桌，响声里更多了刺耳的电钻声，他无奈将平板电脑收起，顺手把旋转椅推进桌下。

隔板对面的女同事随口问：“出去逮人？”

于铭哲心情闷闷，因为噪音的缘故，本来也没有听清话音，就此头也不回地走向楼梯口，留下女同事喃喃自语：“早上让他看的文件还没动，一下午心不在焉的，摸鱼还不让人说了……”

“逮人”的说法代表街头选秀，海音娱乐是依托海音动响发展起来的新兴娱乐小头，在于铭哲看来，“小头”的说法都有点往自家公司脸上贴金。

海音动响的原本业务集中在音乐播放硬件，以高性价比打赢价格战，占据了国内耳机音响类设备市场的大量份额。

公司主要的业务趋于稳定，跟老牌巨头相比，只从产品上下功夫，很难看到未来的上升空间，老板因此制定了拓展业务的新策略，打算向音娱市场下手，学习国外某家以电子产品发家的巨头资本集团。

从一家专做音乐平台的互联网企业跳槽到现在这家公司，于铭哲刚开始的确是被老板的豪言壮语打动了的。加上考虑到国内互联网行业已经过了红利期，原本的公司内裁员的声音此起彼伏，而且加班愈来愈严重，他受于焦虑所迫，一找到下家，便赶忙提交辞呈，生怕多晚走一刻。

到了今天，他还在为当初的冲动决定而后悔。

他还在大厂的时候，工作起来恨不得被榨干每一分钟，虽然每天累得想死，但报酬也的确实在，可以满足他大手大脚的消费习惯。

来到眼前这家公司的第一天，他就感觉自己上了贼船，新成立的所谓专攻娱乐的部门，基本都是从一般的行政岗位调职过来的，缺乏对娱乐市场的基本了解，上面的部门领导显然不具备老板期望的雄心壮志，每天在公司待着的时间朝九晚五，整个部门都随着他的节奏混日子划水。

于铭哲考虑问题很现实，他想要稳定的收入，稳定的休闲时间，但同样的，他也不希望周围的环境完全没有竞争。

他想要实实在在做好手头这一份经纪人的工作，可是大半个月过去，整个部门下面，竟然还没有一个需要让他管理的艺人。

他已经在盘算再选一个下家了，恰好在网上胡乱搜索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则就在公司对面商场楼下举办的音乐节的剪辑。

在秋冬季举行的音乐节比较少见，他平时会关注各地举办歌手演出的宣传，很意外错过了就在自己工作地附近举办的一场，翻了翻参演名单他才知道，他错过得冤也不冤。

冤的点在于，绝大部分的参赛选手，都恰好是他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还在上学的学生，还未出名的乐队；不冤的点在于，音乐节的举办时间在他入职前的一个月，他当时还在另一个城市，就算注意到了，还不确定工作内容的他，根本不可能从遥远的L市专程赶来。

他在公司所在街区的最东侧找到了一家的咖啡馆，摆好平板电脑以后，重新将刚才没有播放完的视频点开。

突然划过耳边的清透嗓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截下演唱者的脸，在全场演出的合集中逐节比对，终于找到了声音的归属者——一个长相还算清秀的高中生。

男生长相虽然不差，台风也并不生涩，可是表情木呆呆的，完全不会像他见惯了的成熟艺人那样散发魅力。

在颜值至上主义盛行的时代，选秀节目虽然层出不穷，但大多都针对选拔偶像团体，传统的演唱竞技类选秀愈来愈缺乏热度。

他看中了这个高中生，唱功和音色在同年龄段中的预备艺人当中的确数一数二，他不禁生出许多遐想——舍得让孩子接受这种程度的音乐教育的，家境不可能差到哪里去，说不定他代表公司前去透露签约的意愿，还会争来一笔额外的炒作资金，由孩子的家长自愿支付。

现在的艺人想要出名，前期投入必不可少，舆论布局、形象包装……一系列操作进行下来，就算本身极缺乏闪光点，也能因为流量的注入，成为众多人注目下的当红艺人。

梳理下来，于铭哲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见一见这个高中生。

跟其他只顾着挣钱的人相比，他至少还留着良心，看中的这个少年，从实力角度来说，完全够得上遗珠璞玉，不论是否能够成功，都对他摆脱眼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工作状态有极大帮助。

他先搜索到曜石乐队的出处临阳中学，又在火车购票软件上搜索了来回往返的车票。

可是到了要付款前的一刻，他却一下子失掉了全部勇气——

“还是跟老板先商量一下比较好……”

他如是低喃着，颤晃着背影，从咖啡馆的自动门中缓步走出。

·

对于姜岳的突然造访，陈睿实在感到意外。

但是在姜岳提出问题以后，他又觉得回到了过去还在临阳的日子，匆忙单调的日常当中，间隙演奏起来的音符，总会给无所事事的空当填满惊喜。

按照姜岳自己的说法，这次来找他，是因为近段时间作曲的进展相当不顺利。

有时候他会一下子丧失想要创作的欲望，越迫使自己去写出旋律，大脑就像坏掉了水龙头，什么也挤不出来，连摆放在琴键上的手指也僵滞不已。

“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这么活着，太让自己憋闷了？”

陈睿很早就想说，他认识的做音乐的人，用功也用功，但大多都相当随性，有灵感有情绪的时候，发疯工作一阵，过了劲头就休息，绝对不会多强迫自己。

他极不能理解的姜岳的点在于，当下才是一个还没出头的学生，凭爱好去写歌就足够了，没有想法的时候，就好好去玩，打游戏，旅游，闲逛……人的大脑需要休闲，需要放松，哪怕从事的是娱乐行业，工作同兴趣之间的界限本就暧昧，但既然还没跨过职业者的那道门槛，为什么不让自己多轻松一点？

他见姜岳仍旧垂着头，便忍不住调侃，“你还是歌听少了，而且没听到心里去，就是该好好玩的年纪，天天把自己弄得太沉重，要不……你去谈个恋爱试试，没准谈完了就思如泉涌了？”

姜岳听到这句话，有点后悔没去找同在A市的另一名学长高鑫。

不过他确实不是想给当前面临的瓶颈找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法，甚至可以说，他其实不是为了自己的问题而来的。

“上次贺浔那场表演，你在网上看了吧？”

陈睿点点头，虽然没有说出任何赞赏夸耀的话，可是眼神表明了一切。

贺浔发挥得很好，换做现在的自己，俨然做不到跟贺浔一样好。

这也即是他的问题所在，“那场活动曝光度不小的，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还是没有人注意到。”

姜岳没有将话里的意思挑明，但陈睿也并不需要特别用心猜，“再等等吧，好事不怕晚。”

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消去姜岳的不甘，他知道说再多安抚的话，看不到事实上的转机，根本无补于消除无法满足的期待。

“你不用太着急，就算注意到了，暂时也不能怎么样。被大公司发掘了，还要花时间训练包装，而且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成功。现在不管是谁，成名的机会都很偶然，尤其是歌手，看实力的场面越来越少了，如果只看实力的话，你也早应该被人注意到了……”

陈睿不惜苦口婆心地说了又说，他其实早已到了不耐烦的边缘。

他从一开始认识姜岳的时候，就能分明察觉姜岳和其他人的不同。

他起初还不明白这份不同的根源来自何处，后来他才知道，不同的根本就在于，大部分人的确是“玩”音乐，姜岳却是实实在在想要走歌手的路——

哪怕身边没有一起成功的案例，没有一个人能拿出足实的资本为他铺路。

归根结底，他其实并不喜欢姜岳抱有成名的期待。

音乐本该是纯粹的，不分大众小众，只为了向听众提供欢愉，因此他随遇而安，没有奢望，总是能够相当沉浸地享受音乐带给他的快乐。

有野心会赋予人极大的动力，因而他对姜岳的实力发自内心地佩服，可是在他看来，野心最好能足够单纯，只诉诸于做出好音乐这一个目标，如果抛开音乐本身，为了音乐以外的人气和金钱去努力，他会发自心底地鄙夷这个歌手，甚至不惜包括与这个歌手相关的全部作品。

他不否认有歌手能够兼顾商业性和音乐性，这当然是人人最向往羡慕的一种类型，可是一旦天平过分倾向于名利一边，让音乐成为最大的牺牲，他相信即使这名歌手能够取得暂时的成功，长久看来，势必会在时代更迭的浪潮中迷失，最终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从前觉得，以姜岳对音乐的热爱，即便他不明说这些，姜岳的想法也与他大差不差，可是到了今天，他却忽然觉得，或许在某些地方，他跟姜岳的想法相当不一致。

“别的不说，你高考志愿想好了没，想去哪个学校？”

他记得刚入学的时候，姜岳有段时间很苦恼要不要转班，他劝了又劝，姜岳依然坚定，最终的结果却仍与他最初的设想完全一致。

姜岳的成绩在很多人看来学音乐太浪费了，他不知道当时姜岳具体经历了什么，或许是班主任的谈话，或许是家长的激烈反对，总之姜岳的争取失败了，从此成了只有个别人知情的秘辛。

他从前很欣赏这份不管不顾的执着，但如今半只脚踏入社会，他才发现无谓的坚持往往带来的只有苦果，他知道自己没有所谓过来人的资格，但他还是想要再劝劝姜岳。

“什么事都等着先上了大学再说，现在就算你想找机会出名，不管哪家选秀都不会让你参加的。”

他能想到快速成名的途径只有选秀，他以为这样的安慰相当平常，未想却惹来了姜岳的恍然大悟，“你不说我都忘了，只是年龄问题，那就简单多了……”

陈睿慢慢回觉出一丝异样，“你说的……是谁的年龄问题？”

“贺浔的啊，我还有一个月就成年了。”

陈睿难得摆出相当严肃的神情，“姜岳，你实话实说，是不是从贺浔替了你开始，你就再没上台唱过歌？”

姜岳微微有些错愕，但随即表情又恢复如常，“私下里唱挺多的，怎么了？”

陈睿坐直上身，神情丝毫不减严峻，“你到底怎么想的，想当歌手的不是你？你两年前怎么跟我们几个说的？”

姜岳好像完全失去了看眼色的能力，犹自带着满不在乎的口吻说：“我要当创作型歌手，现在本来时间就少，排练腾出的时间都拿去写歌了，不是我不想上台，是实在顾不过来。”

陈睿差点忍不住大骂出口，顾及两人还在室内，他索性揪住了姜岳的衣领，一口气将他拽到了操场前的林荫道上。

“我虽然是做哥的，但当初知道你有本事，队长的位置说让就让了，我就指望你让乐队再红火一点，没想过多余的，你就按着当初的路子本本分分，什么都不缺，你自己想当歌手，那是你自己的事，你怎么折腾都行，可是再怎么胡来，你也总该有点自知之明了，怎么着，乐队不干了，歌手你现在也不想当了？这么大一个A市，你才算老几？想给别人铺路，你铺的动吗？”

陈睿情绪涌上来，丝毫没顾忌收敛声音，经过的路人纷纷注目过来，姜岳还没回应什么，他倒是先忍不了被人看着，脖子以上的部位，一下子涨得通红。

姜岳沉思了一会儿，抬手理好被扯乱的衣领，他好像早就知道避免不了这样一场质问，脸上犹然平静。

在陈睿气不过转身要走的时候，他才淡淡开口道：

“我现在声音还没完全好，这条路，我铺得动，贺浔先试一试，你们就都相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