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时，土石地面早已湿透了，道路泥泞难走，没注意脚下一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二宝赶忙用手撑住，扭头看，还好肩上的水管没摔到，只是手掌擦破了点皮，站起身甩甩手，异常小心地走每一步，生怕再摔倒，自己受点伤到没什么，可这高科技范畴的水管得多少钱一根啊！

身上已经全都湿透了，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颤，不知怎的，二宝忽然难过的要命，只想大哭一场，一瞬间所有心酸的往事全都涌上来，什么气节、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之类的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哭。是因为毫无缘由的摔了一跤，还是想到了这么多年的伤心往事？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二宝用手胡乱摸了一下或许并不存在的泪水，即便有，雨水和泪水也早已分不清了。

王强正倚在门框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二宝笑着说：“刚才摔了一跤，手皮都擦破了！”王强说：“歇歇吧，不着急。”

“知道咱们现在装的这些水管干什么用吗？就是把屋里的脏水排到屋外去，可别看它不起眼，将来只要坏一处，堵住了倒是小事，弄不好可都得返修！所以，别小看任何一件事，有时候最不起眼的才是最重要的。”

最不起眼的才是最重要的，二宝暗念着这句话，抬头看了看窗外已雨如水注的天空。

下过雨的天空，少有的凉爽，二宝心里说不出的舒服，像是做了一个异常美好的梦，第二天醒来发现竟然是真的。

因为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都是在熬日子，但二宝每干完一天都是满心欢喜。“今年小工工资是130，十二个小时，一小时能挣10块8毛3分，一分钟能挣1毛8，一秒钟能挣……”心里叨念着这些，每过一分钟好像已经把钱拿到了手里，所以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凉爽的天气并没有持续多久，下午，太阳高悬，蒸笼般闷热，炙烤着工地上的每个人，伟志说下雨只是在蒸馒头前向锅里加水。

起初，二宝不习惯光膀子，再大的太阳也会穿着T恤，为此工友们总是嘲笑他，斯文人行事果然斯文。可是一天下来，衣服保准会散发出一股异样的味道，于是渐渐地，他也开始打着赤膊上阵了，他最终还是被大家同化了。

下班，王强硬拉着二宝跑到外面，找了家简陋的大排档。其实二宝很少喝酒，即浪费钱又浪费肚皮，第一次喝酒也还是被张凌逼的。

几瓶啤酒，一叠花生米，一盘凉菜，很简单，很惬意。

王强把瓶盖咬开递给二宝，又迫不及待的给自己开了一瓶。

“好几天都没出来喝，嘴里都快淡出了个鸟！你在学校里学的那些，都是皮毛，跟这花花世界扯不上半毛钱关系，比如这抽烟喝酒，在任何一个学校任何一个教师面前都是明令禁止的，可你看，这大排档里坐的每桌人，有几个不抽烟、有几个不喝酒？几个大老爷们坐在一起不抽烟不喝酒，能干什么？那些大老板的每一笔订单不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一种酒文化……”二宝听得认真，啤酒下肚有点苦，一直苦到了心里，他举起酒瓶说：“看来以后得多跟你学着点了，来，王哥，我敬你！”

王强拿出红塔山，递给他一支，二宝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酒喝多了的滋味并不好受，二宝酒量有限，头疼的厉害，半夜起来找水喝的时候身子还有点晃，不过，他喜欢这种感觉，如梦似幻。

从工棚走去工地的路上，二宝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看书了，这在以前是很少发生的。他抬头看了看东边还没露出头的太阳，有点难过。

道路两旁这些高高低低的建筑都是在大家手上一点点盖起来的，这是厂房、这是车间，有汗水，也有血水。包工头上面的大老板把这些房子倒手卖出去，能挣到一个天文数字。而大家呢？起早贪黑，风餐露宿，只能拿到几千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抬头又看了看这些即将封顶的房子，二宝心情复杂。

大家走进一间库房，里面堆满了沙子、石灰，看来是要打地面。

沙子和石灰按照接近1:1的比例混合，石灰乱飞，不大一会儿，整个房间已经被石灰粉充满了，像是起了大雾，大家的头发、衣服上满是石灰粉，面目全非。二宝忍着呛人的石灰粉把水管接上，最艰难的工作就要开始了。

胶鞋不够，好多人都穿着薄薄的布鞋。“小心点，脚别总沾水，不然等会儿又打脚了。”张大伯走过来说了一句。二宝低头看了看坑坑洼洼的地面，心里嘀咕着：我现在要是有双胶鞋就是想打也打不了啊，这地面跟水漫金山寺似的，能不沾水吗？可抱怨归抱怨，还是得小心些，真要打了脚，又得疼上一个礼拜。

不过很遗憾，尽管他自以为已经把原理都摸透了，可还没下班，双脚还是隐隐作痛起来，就连走路都有了些不自然，张大伯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让你注意点，又把脚给打了吧？”二宝本想说我要是有双胶鞋，这事有可能发生吗？不过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胶鞋的事，并不是张大伯说了算。

脚趾一直在麻辣辣得疼，只好不断跑去水龙头那儿冲水，以此来缓解疼痛。

吃完饭，二宝没和工友们出去溜达，脚实在疼得厉害，真有点寸步难行的味道。不过还好，终于有时间看看书了。二宝这样安慰着自己，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英语语法。

刘亮见二宝在看书，走过来问：“看的啥？”说着一把抢过去念道：“英语全方位，这是本正书啊，果然是文化人呐，不像我们。”说着从背后拿出自己的书，二宝一看书名，漫夜激情，再看封面，黄书。二宝直犯嘀咕，这结了婚有媳妇的人还有这嗜好？

早晨起床二宝不想上班，脚趾似乎比昨天还疼，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可是看着别人陆陆续续都出了工棚，他没再多想，也跟着大家走了出去。

每迈出一步都是艰难，都说十指连心，原来这脚趾也连着心。

二宝努力装出一副根本没那回事的表情走在大伙中间，望着道路两旁不断堆放的彩钢板。厚厚的泡沫是如何变得这么有承受力，他没弄懂，在他眼中这也属于高科技产品的范畴，每次路过总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王强从后面跟上来对二宝说：“实在不行就歇一天，为了这几十块钱不值得。”二宝笑了笑说：“没事，一个大男人还怕这点疼吗？”王强撇着嘴点上一颗烟，二宝厚着脸皮又向他讨了一支。

工地上的每个人都一样，头疼脑热的根本算不上是病，只要能动，每天早晨就会准时在大厨的吆喝声中爬起来，也许在最难熬的时候心里会想，不论说什么老子也得歇上一天两天！可是真到了第二天照样得爬起来。毕竟，不论是谁的家里都有好几张嘴在等着。

二宝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熬下来的，脚疼得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疼痛的久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面包会有的，美女也会有的！”

回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水龙头那儿伸脚冲水，似乎，水流能减轻些脚上的疼痛。

水管直接连在了地下管道的阀门上，水很急，很凉。

清凉的水滴顺着早已被阳光晒得发黑发紫的脊背滴落在地面，砸开一朵朵水花，有点凉，却舒服，似乎一整天的疲惫都顺着这清凉流走了，整个世界在一片水雾下，有点朦胧。

今天厨子心情不好，二宝端着饭走回工棚的路上想，从这饭菜上就能看出来。在这儿，除了包工头和领班，厨子是天，他若高兴，炒出的菜堪比五星级大饭店，虽然并没有工友真正见识过到底什么样才算是“五星级”；他若不开心，回头看看猪食就能想象到了。大部分工友都是打了饭，走出厨房，拐弯，顺手倒掉，很潇洒的拉上几个到外面下馆子。有人想得开，有人则珍惜手中的每一分钱，譬如二宝，有工友喊他要不要一起去小寡妇饭馆喝两杯，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饭菜，笑着摇了摇头。

回到工棚，张大伯踱着步子坐到二宝身边，老半天才开口：“能花钱的人才能挣钱，没什么人是靠着省钱发了大财的。”

“嗯。”

“别在乎那么几块钱十几块钱，该花的时候就花，别委屈了自己。”

“嗯。”

“最重要的是身子，身体垮了，存再多钱也没用。”

“嗯。”

二宝不知道张大伯今天是怎么了，以往都是只说挣钱不说花钱的，吃完饭起身去刷饭盒，隐隐约约听到张大伯喃喃自语，真是难为这孩子了。二宝撇了撇嘴，假装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