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假山坐下，二宝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风，周围的景色都成了灰白色，灰色的假山、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树、灰色的教学楼，整个世界就此失去了色彩，压抑的灰色调，让人喘不过气。阴天了，要下雪了，他自言自语，又或者在和那一行小字对话，掏出烟点上，闭上眼睛，倔强地没让眼泪流下来。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半小时，等他再睁开眼，香烟早已燃到了烟蒂，最终熄灭。不论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你都要幸福，只要你幸福，我……他没把话说完，拿起地上的石子，在旁边又刻上一行字：愿你一切安好。
就当做是告别吧。他站起身对自己说。
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年夜饭，二宝到张大伯家什么话也没说，先敬了他大半杯酒，问了问王强和伟志的近况，张大伯说他俩走了，就像来时一样，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其他的，张大伯三缄其口，最终一句话也没说。二宝隐约察觉到什么，忍住好奇心识趣地没再细问，或许真如他走时说的那样，以后再也得不到他的消息了，心里一下子觉得很怅惘。
回家后和家里人一起看春晚，没多久，屋子里便挤满了人，都是街坊四邻过来串门，于是大家的娱乐项目很快由春晚演变成了麻将，二宝百无聊赖地拉着张凌出了门。
大红灯笼铺满了整个山坳，如点点荧光点缀在夜空，如梦似幻，这样的景致简单到朴素，却另二宝感觉熟悉得踏实，虽然远没有大城市那般繁华，但这小小的山村，夹杂着浓郁的节日气氛不断涌动。
夜里将近十二点的时候，二宝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是梦雪打过来的，他犹豫了一下挂掉了，给她回了条短信：有事吗？漫游呢！
“你接！”
接通后，梦雪那边鞭炮声很大，热闹非凡，二宝对着话筒喊了半天，只听到她一遍遍扯着嗓子问，你能听到吗？那么吵的地方，噪音完全掩盖了听筒，她听不到。好一会儿，他听到她用尽力气在电话那头大喊：春节快乐！你这个笨蛋！
挂掉电话，便看到张凌表情复杂。
鞭炮声渐渐多起来，十二点，整个村子突然如同煮沸的开水般沸腾，炸开了锅，鞭炮、礼花、二踢脚竞相开放，照亮了一座座大山，如同天上的繁星。二宝扭头对张凌喊道，恭喜！咱们又长大了一岁！张凌没理他，转身对着脚下的村子大喊，我爱死这个世界啦！这个操蛋的世界！
两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啤酒和花生米，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坐在巨石上，鞭炮声不断起伏，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小小的山坳里不断四处撞击。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似乎伸手就能碰到，两人看着山下点点灯光、看着头顶漫天繁星，一口一口灌着冰冷的啤酒。
张凌走得很早，初三早晨就去县里赶火车。
“都说过了，不用送，形式主义害死人呐。”
“行了，少贫几句。”
……
“有件可能会让你伤痛欲绝的事情，不知道你想不想听，给你点提示，关于宋雯的。”
“……说！”
“对面走来的那一对儿，穿红色羽绒服那女的。”
二宝抬头看去，一瞬间脑袋呆滞，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手足无措”，那张脸，短发，红色如同一捧永不熄灭的火焰，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宋雯同样看到了他，明显的一怔，随即如同发疯般不管不顾地跑过来，二宝甚至能想到她此时的心情，兴奋、激动、心酸、彷徨、恐惧，因为这也是他的。他呆立原地，等待她奔过来，只不过，她跑到近前便硬生生止住了，整个世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她的电话他已经背诵过千遍万遍，但没有一次拨出去，他曾经想象了太多次两人重逢时的画面，可能会有喜悦，可能会有伤感，也可能会有夹杂着酸楚的无奈，可是从没想过会在这样拥挤的站台，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就遇到。她身旁的那个男人，初中同学，名字早就忘记了，只记得他爸是县里的一个大领导。宋雯拉着二宝的胳膊走到一旁，脸上毫不掩饰的喜悦，没有丝毫顾忌与扭捏。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嗯，你呢？要结婚了？”
“嗯，明年，记得来喝喜酒。”
“你现在幸福吗？”
“我挺好的，真的，我没骗你，刘向前对我很好，对我百依百顺。你不用担心我，你要照顾好自己，你性子太直，要委婉一点，不要总和人打架，不要怕花钱，要对自己好一点，要按时吃饭，不准不吃早餐，你不吃早餐中午会头疼的，要喝一袋牛奶，还要吃两个馒头，去年你寄给我的包裹我收到了，我会一直留着的，我会好好的，我也会幸福的，你也要幸福，你性子太直，不会转弯，你会吃亏的……”宋雯说着话渐渐哽咽起来，眼泪不断滴落，想用双手抹去，可是怎么也抹不完。
张凌往前走了一步，掏出烟来递给刘向前，于是刘向前不得不转身变成背对着二宝和宋雯。
二宝突然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任凭她的泪水滴落在脖颈，浸湿皮肤。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抱她。宋雯同样双手用力紧紧抱住他，想要把自己融进他怀里，与他融为一体，最好永远不要再分开，可时间太过短暂，似乎只是一瞬间就被他推开了。
“你觉得现在幸福吗？不要骗我，说实话！”
“嗯，我很幸福。”宋雯流着泪用力点头。
刘向前跑过来看她流着泪，赶忙问：“怎么了？怎么哭了？”二宝看到他眼中无法掩饰的关切与心疼，他是真的爱她。宋雯没有理他而是扭头流着泪对二宝说：“看吧，他真的对我很好。”
二宝对刘向前说：“宋雯还是老样子，多愁善感，我这当哥的真不合格。我告诉你小子，你要敢欺负她，我把你剁了扔到山上喂狼！”
“哪能呢？不会不会！”刘向前说着又去安慰宋雯。
二宝看到宋雯之后一直笑一直笑，生怕不笑的时候眼泪会不争气地涌出来，可是听她说她很幸福，他又一下子变得轻松，尽管她始终没说结婚是不是她自愿，也没说她是不是真的喜欢刘向前，但她幸福，这就够了，只要她幸福，一切都无关紧要，那是对过去的道别，那一段岁月终于刻上了一个结束的句号，继而转变成历史。
“都过去了吗？”张凌站在车厢门口看着那张仍然微笑着的脸，是那样深邃，如同背后的青山，美丽纯净。
“嗯，放下了，是真的放下了……这都是你安排好的吗？”
“我现在在想，如果宋雯说她不幸福，你是不是真会砍了刘向前然后带着她私奔，她也一定会跟着你吧？既然放下了，那么……今年带个女朋友回家吧。”
“我尽量。”
“活得开心一点。”
“我会的。”
望着火车渐渐远去，二宝立在原地望着它的轮廓不断缩小，直到消失不见。好一会儿，他双手插兜抬头看天，把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向站外走去。
“每段岁月都会有个突兀的烙印，无论是人还是物。放不下，才会不断期许，有些人选择拼命忘记，然而更多的人却选择把这烙印深深刻在心底某个角落以待日后偷偷翻阅，并在今后的日子里不断寻找，哪怕只能牵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直到某一天，我们忽然发现，那些烙印，再也没有被记起过了。时间的车轮咔嚓嚓从身旁疾驰而过，我们最终还是长大了。既然许许多多的事都无从改变，那么，就忍着痛面对它，只有相信，才有未来。”
在家的每天，都会和梦雪发好多条短信，如果不回或者回得慢了，电话马上打过来，这让二宝有种莫名的恐惧。
还有两天就要返校，二宝要回去继续站柜台，要比开学的日子早很多。班里众人无不意外地都发来短信叮嘱他要带足够多的山货。二宝看着手机终于忍不住骂出声：靠！你们这帮牲口，真把我家当成不要钱的杂货铺了！
早晨十点的火车，天没亮全家就开始忙碌起来，烧水、做饭、收拾行李，在往日哪怕再平常的动作，此时都显得温馨。二宝回头望了一眼守在村口的爸妈，轻叹一声：新的旅途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