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芳院廊下，一个黑溜溜的脑袋探头探尾，好不猥琐。

走进了瞧，原来是汤宅门口看大门的小厮，二十上下的年纪，面嫩的能掐出一把水。也许是整日里站在门廊下，没有晒的一身黑泥鳅一样。

他头顶七分傻气，踟蹰地踱到管家汤叔身后，个子倒是高挑，竹竿一样。弯着腰从汤叔身后附耳说：“汤叔，门外有两个人，神仙一样，说有仙丹能救小少爷。”

他这一出声把汤叔唬的够呛，原本这心就被汤多药吓走了三魂，这身后傻小子冷不丁的一言语直接又去了七魄。一个白眼翻上去，好险没回来。

缓过心神，心里又止不住一喜，生出期盼，不确定地蹙眉看他：“真的？”

“千真万确！”这傻小子也不知道汤叔问的是神仙还是仙丹，见领导问真的假的，那必然得是真的啊！

“还愣着干嘛！快请进！”汤叔压低声音，又快又急，促他。

“哎！哎！”这傻小子领命走了，兔子撒鹰一样，两条竹竿腿极快。

汤叔找着机会走到老太太跟儿前：“老太太，少爷福星高照哩，老天爷都顾着咱们呐！”他顾不得扯些别的花头彩头，一语中的地言明了，“门外头有两个仙人，来给我们少爷送仙丹来啦。”

“仙人？”老太太含混开口，满是褶子的眼皮伤心之下混沌地抬不起来，脑子这时候也不能指望多么灵光。

恰逢此时，二位仙人身披七彩光芒，轻飘飘地进了院子里。领路的青年把人带到却不敢说话，嘴笨的很。他自己也纳闷，平日里自己也不是张不开口的人呐，可就是怕汤老太太，没来由地怵她。

步履华光，威严宝相，的确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就是二位仙人着实年轻了些，没有传说中的鹤发童颜。也着实朴素了些，没有头顶神光、脚踩祥云。

汤老太太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很多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颤颤巍巍就要跪下，玄姬赶紧扶她，这可不兴随便跪的，你跪了我不允你一件两件，别的仙友知道，岂不言我小气？

“汤少爷得的是失魂症，所谓失魂，你也听的明白。人有三魂七魄，天地命三魂，又称天魂、识魂、人魂，汤少爷丢的就是这识魂。”女神仙一通瞎掰，关键她说的病对症，汤多药现在可不就是人事不知么？在场的只要心里着急的，就没有不信的。

她接着又说：“汤少爷这病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我这是还魂丹，服下此丹，三日后你家夫君就会醒来。”

女神仙言之凿凿，手心向上手掌摊开。众人只见她掌心凭空出现一个鱼白色瓷瓶，过真仙人！惊呆一堂人！

女神仙心里却戚戚然，乾坤袋里掏东西，这是她唯一能糊弄凡人的手段了，唉，真的要变成神棍了么？

原来这给还魂丹的正是玄姬和凤来二位神仙。

玄姬掌心一转，拇指和食指就捏住了瓷瓶瓶口，指节之灵活像玩杂耍一样。常年开丹药瓶子的都能练就这一手，没什么绝技，唯手熟尔。

玄姬最后一句“你家夫君就会醒来”就是对着床尾的莲多蕊说的，虽未被当众点名，但也是差不多了的效果。

“劳烦汤小夫人给汤少爷服下了。”玄姬说。

此时莲多蕊还有些转不过来个儿，恍惚地看着眼前捏着瓷瓶的细白手指，懵懂地接过那个叫什么还魂丹的神奇丹药。

瓷瓶触手冰凉，方才反应过来，赶忙轻柔地道了句多谢仙人。打开瓶子，里面是一颗颜色赤红的圆溜溜的指甲盖大小的丸子，仙丹就是这般吗？莲多蕊看着手里的丸子思忖。

弯腰坐在床畔，她指尖轻轻地捻开汤多药的唇瓣，把仙丹送了进去。莲多蕊发现，自己手里的空瓶子一股清淡的酒香，刚刚捏过还魂丹的手指也有一股轻轻酒味。

玄姬给的才不是什么还魂丹，那就是九重天上酿花酒剩下的花瓣渣，因为玄姬比较钟爱这味道便团了许多随身携带当糖豆儿吃。汤家的这个少爷得的并不是什么失魂之症，自然不需要还魂丹，吃了这个糖豆一切都等三天后再说吧。

二人当日骑马自空涯顶一路向西，巧遇莲花塘一片片，乘舟采莲，满堂子莲香，甚美甚美。于是二人误打误撞也赶了一回潮流，打算见识一番“莲月节”再走，住的客栈说来也巧，就在今早汤家马车经过的那片闹市。

一个轿子里装了两个人，一个半死不活，一个精怪所化，玄姬好奇多看了两眼，又听闻马车走后楼下人长吁短叹有鼻子有眼地讨论。欲看一看这传说中的佳偶天成，是以才有这送仙丹一事。

这会子汤老太太回过劲来，怜爱地摸了摸汤多药的头发，手指颤巍巍的。之后在两个壮丫头搀扶下，一行人都来到堂屋里落座。

“三日啊。”老太太吁叹，复而感激地朝凤来和玄姬两人拜了一拜，玄姬这次心安理得地受了，听汤老太太又说：“还望二位仙人能在汤宅小住几日，聊表老身感激之情啊。”

“好说，好说。”玄姬一挥手，应下了。

就这样，二位仙人就在汤宅入住了。

汤老太太果真上道，凤来玄姬所住客房极尽精美之能事。玉瓷摆件，雕花小桌，罗衾被褥，清新淡雅又不乏银钱堆砌，很难让人不满意啊。

这一日汤宅上下过的大悲大喜，汤多药服下仙丹后面色的确有回转，气息均匀，整个人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睡的还特别香甜。

汤老太太年事已高，经不住折腾，已被丫鬟扶着回房间歇息下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也到了晌午，日光灼热，没有半点食欲。莲多蕊抿了几口茶水，吩咐小厨房添置几样清凉解暑的小菜，带了丫鬟拎着菜肴去看望仙人恩公了。

半道上，花廊里。

“花儿，你相信有神仙么？”莲多蕊蹙着眉心问身后跟着的丫鬟。她一低头，清丽的脸上似蒙满忧愁，像夜里开放的花，幽静惹人怜。

“小姐，我们今儿个不就见到了嘛，神仙啊，我真是死也值啦！”

真是没心没肺啊，因为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整日里把“死也值啦”挂在嘴边。若是汤多药这样的病秧子，听到个秋来都能想到死亡，又是要发一通少爷脾气的。

“你呀，管住这张嘴，就知道穷乐呵。”莲多蕊那指尖轻点了下花儿的头，叹了口气又轻抿唇笑了下，也不再说下去了。

聚芳院距离客房有百来步距离，她们主仆二人走的是那遮阳的花廊，可太阳火辣，尤其这个时候，正午时分，最是燥热。

花儿是热的香汗淋漓，小姑娘一个，额角的碎发都粘在鬓边上，眯着眼睛仰头看太阳，像个脏娃娃。

反观莲多蕊，步履轻盈，袅袅婷婷，丝毫不见疲惫燥热之态，妆容清爽，如空谷幽莲，小娘子不止皮相美丽仪态也好的很呐。

进了屋子，方觉外头像个火炉子。

“多蕊给二位仙人问安，日子越来越热，多蕊给二位仙人准备了一些解暑小菜，还望二位仙人不要嫌弃呐。”

莲多蕊带来的小食盒里，是两碗莲子汤，淡绿的汤色，水波盈盈，汤表面飘了几瓣嫩嫩的桂花瓣，像是被糖水渍过，琥珀一样透明。

“这是我家里厨娘的拿手活，桂花莲子汤，这个节下喝最是适宜了。莲蕊担心二位仙人喝不习惯，特意吩咐厨娘多添加了些桂花蜜，不苦。”

这汤家孙媳妇温温柔柔的，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嘴角抿起，有两圈纹路，倒是文雅可爱的紧，汤多药也是有福人啊。

“多谢汤小夫人了。”玄姬端起汤盏抿了一小口，清香有余，蜜渍中有一丝丝苦味，口齿回甘，的确称得上拿手活。

“夫人家厨娘厨艺精湛呐！”她又喝了两口，称赞说。

小勺子一勺一勺的，玄姬喝的很认真。似是想到什么，她突然顿住，放下汤匙，抬头问莲多蕊：“听闻夫人家莲池百亩不止，是莲月节的最大看头啊。”

莲多蕊垂头轻轻笑了笑，手捻罗帕，轻声道：“自小看时的确壮观，仿佛永远看不着尽头，摸不着边境，如今长大再看也不过尔尔。”

“夫人和你家相公当初就是定情莲池畔么？”迎着莲多蕊疑惑目光，玄姬解释说，“哦，初入莲花镇时即有耳闻啊。”

莲多蕊痴笑一声，一双眸子多情忧伤，抬起又放下，缓缓吐出几个字：“不过是年少罢了。”

她素手轻抬，拢了拢耳边十分齐整的发髻，仿佛有了畅谈的欲望。

“后日就是莲月节了，二位仙人不妨也去耍耍，游湖采莲，我们水乡女子多半都会一点儿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当年也是盛夏，跟今儿个差不多的光景。我和多药是在莲月节相遇的，具体是那个月的十四号还是十五号我记不清了。多药打小身子就不好，他和我说都是他名字闹的，多药多药，这辈子能少了药么。”

三年前莲月节。

“不要不要，奶奶～奶奶～你就让我去吧，方家的方世新，李家的李如实都去了，就我被圈在家里，又要惹那帮小子笑话！”这个卖乖讨巧使劲浑身解数要出去的正是汤多药。

莲月节里热闹最多，有那本地年轻公子爱寻刺激的，不屑木愣愣地赏莲泛舟，说是穷酸样，要办一项活动，表现水乡男儿好本色的。只是莲花镇放眼望去，哪个池子湖泊都不闲着，满满当当地种上了挨挨挤挤的莲花，塞不得龙舟，挖不了沟渠。就有人提议，那就玩潜水，谁憋的最久谁是英雄。

汤多药想去，小柱子第一个就把他给卖了。是以汤宅里今日上演了这一出汤多药彩衣娱亲的戏码。

“跟奶奶去飘香楼不好吗？飘香楼可有七八丈那么高呢！整个莲花镇都在眼底啊，那才好玩呢。”汤老太太笑眯眯的，脸上容光焕发，精神的很。

“什么七八丈高，他盖在莲花镇最高的坡上，可不是比那最矮的平白高出老大一截儿么？！”汤多药没好气道，又转身恨恨地瞪了一眼小柱子，真想扒了这黑小子的皮！爷带你玩，你他娘的出卖爷！

汤老太太看着小孙子打哑剧，只笑不语，喝了点茶，断了这小子的野心，说：“走吧，现在就要出发喽，你和奶奶一辆马车，你不会嫌弃奶奶吧。”

汤多药哪里是能乖乖就范的，飘香楼里他也不带小柱子了，自己一个人偷摸摸地溜走了，等众人发现少爷不见了的时候，他早就不见鬼影啦。

他溜出来的时候，几个小伙子早结束比赛了，他也不去触那个霉头，没得又被嘲笑是奶奶手心的宝儿，汤家的小金妞儿，没意思的很。可他也不想家去，心里憋了口闷气，不爽的紧，就想要撒撒风。

莲花镇里人多的咧，一幅清明上河图不够画的，汤多药眼下失约丢了份儿，哪里敢往人多的地方凑和，听闻莲生家有一个庄子是常年没人的，心动不如行动，脚尖打个转儿，就朝那个庄子而去。

汤多药站在两个池塘中间的堤坝上面，三下五除二扒了一身外衣，跐溜一下就划拉到水里，心里较着劲儿，恶狠狠地想，看我今天不憋死你个狗日的。具体哪个狗日的，他还没想到。

方一入水，别提多畅快了。池水清凉，他像条大鱼一样划拉池水，一窜两人还远，划拉半日，心里郁结之气消了大半，这时再环顾四周，都是莲花，根本找不着路了啊。莲池中有一小亭子倒是显眼，只是若要被主人家发现了不是尴尬到天嘛。他牛气吹上天可是体力不允许，没有憋死哪个狗日的，自己第一个挺不住了。也不做他想了，往小亭子游吧，还能咋滴。

这亭子也是个大骗子，看着近游着远，这废了老鼻子劲眼瞅着越来越近了，却怎么也游不动，汤多药在原地扑腾起来，水草打结系在了脚腕上，待他扑通完了全部的力气后，只能眼瞅着自己一点一点沉下去……

神魂游离中汤多药好像听到了又一声跳水声，“扑通”，可他已经听不到更多了，渐渐陷入了昏迷……

“你醒醒……哎……你听得见吗？”

耳边朦朦胧胧有娇娇软软的女人说话声，五脏六腑都因为溺水呛得厉害，疼死他了。

汤多药一点点睁开眼睛，模糊朦胧里是一双明媚清亮的眸子，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湿漉漉的身上，勾勒出少女的形态，像一只薄胎瓷釉花瓶，烧的汤多药喉咙疼。

“我……你……”

他一个大男人比眼前的姑娘还羞窘，像是被莲多蕊轻薄了一样，红着耳朵，耳鬓云霞飞倒比刚刚濒死的时候看着鲜活多了。

“是你救了我吗？”汤多药抬眼看她，眼里是看到美丽事物，尤其是美丽女人的那种惊艳，“我叫汤多药，是汤记药材铺家的儿子，不知姑娘年方几何？”

“嘻嘻”莲多蕊捂嘴偷笑，拿眼睛瞥他，心忖，真是个呆子，哪有还不认识就问人家姑娘年纪的？

“我是这个庄子的主人，你怎么会跑到这里？”她娇嗔地问他，若不是刚刚是她在，就是大罗金仙在这里都救不了他啦，他还真是幸运，遇到自己这样的好心人。

这个庄子的主人不是一个大叔吗？汤多药疑惑，倏尔想通了。一拍脑袋，你这个不中用的猪脑子！眼前姑娘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莫不是……

“姑娘是这个庄子的主人？你……你就是莲多蕊么？”

嘿，还不算太笨。莲多蕊心想你偷偷潜入我的庄子里，还被主人家给救上来，不说道歉感恩净扯这些劳什子，看你是皮痒痒了。

“你不会是小偷吧？偷偷潜入我的庄子里想干什么？”莲多蕊吓唬他，就看这呆头鹅果真立马慌乱解释。

“不不不，在下不是小偷，不是小偷，只是看这池子里莲花生的好……”

“噗嗤”莲多蕊被他的傻样逗笑，穿着一身湿衣捂着嘴咯咯地笑，模样清丽活泼，天真烂漫。

“姑娘真好看。”汤多药这个登徒子痴痴地说。

哼……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被汤多药这孟浪直白的夸奖搞的措手不及，拎起裙摆就要跑。

汤多药这时候手脚倒是麻利，嗖一下握住莲多蕊的手腕，莲多蕊只觉被握住的皮肤像火在烧，灼热烫人，转头怒视，“你干什么？可是我救的你！”说罢甩开他的手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