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山的缆车上鸟瞰，渐渐远离的佛寺内，舍利塔巍然矗立，周边金黄银杏树围绕，明黄外墙围砌的塔寺外，红枫层层叠叠，像烧着了整片山林，灼灼地一路延伸向下。

按方凌的意思，下山玩滑道才最刺激有趣，不过鉴于身旁站着一位即使一身休闲装，也气质斐然、头脸光鲜亮丽的老爷，他还是选了缆车。

方凌从座椅上抬起膝盖，一转脸，就看到祁越专注地盯着他，很稀奇似的，像是在确认他真的恢复了正常。

是的，方凌心里平衡了。

只要他想，他可以决定舍弃任务，去做一切他觉得值得的事，但相应的，参与他心中博弈的另一头——祁越，绝不能空着手，他也要跟着加注砝码，像方凌那样，为对方舍弃掉什么，这样才是公平的。

而现在，显而易见的，方凌觉得祁越加了一般重量的砝码，双方落到了同等的境地，这一下，几乎将他心中天平，左右调节到一种太过完美的平衡。

他不用再苦苦纠结，别扭烦躁，试图再扳回一局，甚至压制脑中叫嚣着掀翻天平的念头。

天平已然平衡。

“看什么？”方凌按着皮质座椅，捱过去，好像要炸毛的语气，但眼神清明，有种温顺的气质，“我脸上有虫子啊？”

祁越顺势把他揽到臂弯里：“看你好久没这么放松地跟我讲过话了。”下颌贴到方凌的额头上，沉了沉声，“这段时间怎么总一个人怏怏不乐。”

方凌脑袋趴到他颈窝里去，抱着脖颈，声音轻落落的，“是我不对，对你的态度不好。”

他这可是第一回道歉，祁越不由得笑了，简直要怀疑怀中的人刚刚在庙里被掉了包。正要调侃他两句，却见方凌猛地挣起身，瞳仁水亮亮的，透过浓密卷翘的睫毛，从下往上看过来，叫了一声：“祁越？”

平日里，有点试探的意思呢，方凌就他直呼本名，句尾加一点上扬的调子；亲密或害怕的时候呢，就喊“老公”；揶揄的时候，学符怀谷喊他“大哥”或“老板”，可谓十分没大没小，乱喊一气。

在外面场合，方凌玲珑心思，有分寸，在家里，祁越只是纵容着他。

此刻也只是静静敛目看着他，等他的后话。

方凌道完歉，立马就把这事丢掉了，又叫了一声：“大哥？”

祁越答他：“怎么了？”方凌继续喊：“老公？”祁越知道他又开始作怪，捏了下他的鼻尖，把方凌塞到自己掌心中的小细手握住：“快到了，老实。”

方凌突然很高兴，嘴边咧出一个标致的小括号，像只小鹿一样在他身上弹了弹，最后伏在他耳畔，用甜蜜喜悦的口吻说：

“咱们下次一起去灯塔呀，你上次说带我去的，还没去呢！”

他浑身散发出葱郁的生机，很有一种生命的感染力，祁越揽着他，向上颠了一下，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了他：“好，你定时间。”

方凌回去上班了，虽然他暂停了计划，但出于职业习惯，还是想在基金会里慢慢往上爬着，不然，进来当个小职员，算怎么一回事呢？太不符合他做事的风格了。

他生命中有种蓬勃向上的底色，像是小草发芽，也像春天树苗抽条，总之，闲不下来。

隔天中午，方凌收到一封邮件，是迟叶邻发来的一封邀请函，恭请《情昭》剧组全体上下，晚上光临灵济岛西月大饭店享用晚餐，庆贺电影剪辑顺利，同时，可共同观阅样片片段。

大概是补上次的杀青宴，方凌心想，迟叶邻虽然性格诡异，怪癖繁多，某些方面上，简直可以称作为人恶劣，但社交方面还是挺周全的，不然肯定早没人愿意跟着他干了。

方凌下了班，急匆匆地跳下巴士，往家里赶。

迟叶邻刚刚打电话来，说是几位赞助商也会到场，让他早点去。

管家爷爷给他搭配西装衬衫，是正式场合的三件套，挑选领带、袖扣，很有一种贵族管家的优雅风度，不疾不徐，一丝不苟。可方凌急呀，想早点弄完，留出点间隙，窝在床上，慢慢悠悠地打个电话呢。

“爷爷，这条就够好看了。”

管家摇摇头，重新拿出一条小蓝色波点、显出丝俏皮意蕴的领带，放在方凌胸前试了试，叫他不要急。

等收拾得人模狗样，手链也挑了一条简约而润泽的水滴形粉珍珠戴上，头发微微梳上去，露出一小片光洁的额头，打理得自有一种洒脱漂亮的风姿时，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方凌只好匆匆跳上车。

一上车，司机踩下离合的那一刹那，他手中的电话已经接通了。

那边接通了，这边的人却不着急说话。记着管家爷爷的嘱托，绝不能躺，坐也要坐得端正，否则会弄皱一整套西服发饰，方凌只得稍稍背靠在后座上，先喘上几口大气。

“……急着去哪儿？”祁越早听见了轮胎碾过公路上细碎砂石的声音。

方凌喘完了，对着后视镜照了照，觉得自己的模样稍显做作：“晚上编剧请吃饭。……你怎么没回来？我还以为能见到你呢……”

“参加拍卖会。”

“好吧，”方凌听到听筒里传出的磁性嗓音，耳根就有点发麻，悄悄将手机拿远了些，“……那，几点回来？”

祁越发现方凌变得有点黏人，但他对这种甜蜜的负担，显然是毫不介意的：“尽早。”

“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方凌撇撇嘴，手刹拉起，岛上地方不大，这已经到目的地了。

“结束了去接你。”祁越说。

方凌乘上电梯，嘴角弯翘，手指一戳按键，好像要拒绝他的提议：“还不知道几点呢……”

其实就是黏黏糊糊地不想挂电话，可眼见着到了楼层，编剧也大迈步过来了，只得轻跺了下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句：“你必须来接我！不然……！”

说罢哼一声，果断撂了电话，凸显一个决绝的气势。

迟叶邻半揽着方凌，进入会场大厅。

方凌一身银白色西装，Omega的身高并不出众，可身量颀长高挑，四肢修长，比例奇好，造型显然经过刻意打扮，说实在，在这种场合之下，有点过于漂亮了，本就是个强势的性格，如此一来更显得锐利，整个人宛若雪白的刀刃一样。

他本身就是主角，这么一进来，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

方凌丝毫也没在意那些视线，他觉得亮完相，已经算对得起管家爷爷今晚的手笔了，痛快地一脱外套，交到侍者手中，露出里面丝质的衬衫，再加上手腕处那颗亮泽的珍珠的衬映，整个人似乎变得柔软温和了下来。

可一开口，就还是那个凌厉的人。

“许老师，好久不见啊。”

不远不近的距离，方凌看到了许续，那Beta一眼望见他，仿若老鼠见了大猫，缩着脑袋就要往后窜，可方凌跨步上前，一把揪住人家的小臂衣料，硬是拽他，笑里藏刀地打招呼。

许续知道惹不起他，瑟瑟发着抖。

方凌是有点得意忘形的小毛病，如今这老男人有把柄在他手中，他抓着了这只老鼠，不着急吃，偏偏要好好搓揉折磨一番，提溜着尾巴，往上呼巴掌转着圈玩儿。

“许老师坐哪里？好久没见，坐一块叙叙旧吧。”方凌笑着问候，拉着人就往自己所在的右边席位上走，许续是万分推阻，可又不敢真用力碰他，一个四十几岁的Beta完全被个纤弱的Omega拉扯走了。

“姐。”见到了赵一蜓，方凌上前抱了她一下，又把许续丢下了，搞得许续像只没人要的臭老鼠，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把柄赵一蜓那里也有一份，她本是个和善的人，可和方凌待久了，竟然也染上了一丝不良习性，主动上前和许续握了下手，问候他近来家里的狗可好？

方凌这时，就一条手臂挂在旁边的木椅靠背上，一手端着酒杯，抬眼瞧着赵一蜓“调戏”这Beta老男人，老男人脸色白一阵儿，青一阵儿，他像个反派恶人一般，心情姣好地扬起了嘴角。

玩够了，两个Omega凑到一块聊闲话，把许续随便扔在这主演编剧和导演席上，让他独自如坐针毡，如芒在背，煎熬万分。

赵一蜓问起跟着方凌的那个小男孩去哪儿了，方凌答，换了份工作。

其实，是他叫祁越把林霖安排进了公司里，这小孩年纪轻轻，细心，能力强，光照顾人也不是个事，应该有更好的事业前途。

吃到半途，迟叶邻上台讲话，背后大荧幕上播放剧组夏日拍摄时的点滴片段，夹杂样片最终呈现效果，他本就极其擅长煽动情绪，话说得那叫一个漂亮，再配合着渲染式大厅立体环绕的音乐，直接把台下一大半的剧组、演员听得稀里哗啦，狂抽纸巾，很愉快地就原谅了他杀青时的恶劣行径。

方凌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

倒不是他心硬，而是他觉得迟叶邻这家伙跟自己一样，爱演得很，假牙。

他给祁越发了个自己的定位，好方便他结束了来接自己。结果没曾想，就在他随意扒拉手机的五分钟后，一个不经意间的抬头，正瞥见那人立在大厅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