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冯依然清醒后，已是申时末了。
洛怀风正在御书房内处理政务，得了小豆子的通报，他的面上终是漾起了几分笑意。
未几，冯依然缓步走到了殿内，跪身于五丈请愿书旁，扬声喊道：“民女参见九殿下。”
洛怀风几步上前，抬手将其扶起，又抬眸看了看两侧的诸位大臣，问道：“你可将你知晓的都说出来，诸位大人定会依理定夺。”
冯依然点了点头，说道：“上月十二，左殿下将百姓安顿好后，被其侍卫追雨打晕，大睡两日有余。期间，殿下被追雨带到了渝北巫山脚下，左遇安一宅院中。待其醒后，方知百姓染疫一事。他不知是人为投的病种，他不知的！”
此时，有人开口问道：“汝又怎知他那时并不知情？”
闻言，冯依然叙述着那日她听到的对话。
『左王爷道：“荆州与襄阳的百姓遭了瘟疫，襄儿可想给他们带点药去？”
左襄道：“那两城中得的是何瘟疫？”
左王爷道：“传闻是鼠疫。”
左襄道：“父王手中之药是何药方？确定有效？”
左王爷道：“这十四年来，南遥、湘南水患频发，鼠疫亦频发。此药乃是你母妃历时十年所研制，确定有效。襄儿可想将药给两城百姓送去？若想，明晨便可出发。”
左襄道：“好，孩儿皆听父王的。”』
言罢，冯依然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看各位大人的神色，眸中满是期许。
诸位大臣将其中细节品了品，又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已然知晓。
而一旁，洛怀风勾唇说道：“左王爷既说‘传闻是鼠疫’，便是并未将散播病种一事告知左襄。左襄不知，便是无罪。”
言罢，其身侧几人深深表示赞同。
“若当真是如此，左襄便是事前不知，事后才知。不知者无罪。”
“殿下不妨遣人到狱中再询问一番，将两方之言比对，若是无误，便是左襄于事后才知。”
洛怀风点了点头，道：“此事便交由刑部左侍郎去办。”
见一事已然解释完毕，随后，冯依然又从怀间摸出了一封书信，跪地颤声道：“此信才是殿下亲笔所写，唤民女交于九殿下手中。那日左王爷将信掉包，民女不敢言，便将此事给瞒了下来。两日后该死的人，应是民女才对！”
闻言，众人纷纷朝那信封投去了打量的目光。
洛怀风从怀间摸出那皱皱巴巴的信纸，问道：“那此信，便是……”
冯依然重重磕了一下头，道：“此信是追雨所写，仿的是殿下的字迹！”
闻言，洛怀风将两信展开，两相比对。
追雨所写：
宫中阙楼九千座，雀入樊笼，半生浮沉。
风携雀鸟终会散，一夕行错，悔矣恨矣。
左襄所写：
宫中阙楼六万座，只身入笼半生危。
秋风不解雀鸟意，兰夜缠绵终远离。
看着看着，有人惊愕道：“九殿下，您看！宫中生危，秋风远离。六万反贼，兰夜起事！”
洛怀风将那不通顺的诗看了一遍又一遍，眸中渐渐蓄起了泪。
他的手颤抖着，他的心狂舞着，他的血液沸腾着，他痴痴的傻笑着。
“他是在给我报信，他从未谋逆，他是在给我报信！是他的字迹，是他的！他的那一撇总是写不好，这才是他的字迹！”
“他只知晓有六万反贼，他不知晓左遇安还在京城四周藏有三万援兵。很多事他皆不知晓，他是被左遇安胁迫的，他无罪！”
见此证物，那主张行刑派的众人终是哑然。
—
半个时辰后，夕阳低垂，彩霞满天。
赤金色的光芒斜斜照在西面高墙上，将那皇宫西南角，三丈宫墙上的人儿照得夺目非常。
中元暮色初降，洛怀风垂眸看着前方那窄长昏暗的巷道。百丈外的皇城天牢门前，一瘦削孱弱的小小身影缓步走出。他好似孤鬼游魂，微风可摇。
看着看着，洛怀风的眸中渐渐蓄起了水花。那一汪秋水似被狂风卷起，来回激荡，疯狂的打着旋儿。
见那人又挪了几步，脚步不太稳当，险些摔了下去。
洛怀风心头急切，急急倾身向前，抬手扶在城墙垛上，十指指节用力到发白、发颤。
此前皇帝下命，左襄死前，洛怀风不得离开皇宫半步。
是以，洛怀风只能遥遥地看着。
他看着冯依然快步上前将左襄扶住，看着她将他搀扶下台阶，看着她将他扶上了那熟悉的车辇。
左襄立身于车辇门前，正欲躬身入内。
忽然，他感觉到了一炽热的视线。
下一瞬，左襄跟着他的第六感，转眸朝着皇宫宫墙上看去。
忽而一阵秋风袭来，将洛怀风的衣袍斜斜吹起。此人好似那风中桅杆，似是就要随风飘去。
见之，左襄的心头刺痛着，眸中胀热着，他心痛极了。
怀风啊怀风，这些时日，你可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你唤人嘱我要照顾好自己，那你呢？
我虽看不太真切，但你怎会一瘦至此？
左襄的眸中再也蓄不住泪珠，那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面颊，滚滚而下。
此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也需好好照顾自己，毋要再做自伤之事。你这个样子，我会心疼的。
即便如今左襄被判为无罪，然，以他前朝皇子的身份，如今的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自由的出入皇宫，他甚至不能再回京城。
自今日起，他需住于城东十里，一被重兵把守的府苑当中。
他此生或是再也看不见苑外风光，或是再也见不到他的怀风了。
这或是他二人的最后一眼，这遥遥一眼，谁也舍不得先转离。
还记得年初之时，二人与孔将军一行人依依惜别，几人还高喊着“同天共地，千里同风”。
那时他心头除了那小小的怅然外，别无太多感伤。
可这时，他却觉得“千里同风”是乃天大的笑话。
即便是千里之风乃由一风所起，可那风中又岂还有那人的体温与声音。
正当二人泪流满颊之时，一大臣扬声道：“还不走，难不成还想再回去待几日？”
闻言，左襄颤动着眼珠子，不舍的收回了视线，屈身进了那华贵车辇。
洛怀风便生生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这巷角，又朝着东边皇城门奔去。
洛怀风随着那车辇走着，走着走着，他又快步跑了起来。
他追着两里外那时隐时现的缥缈车影，从皇宫西南角，直直追到了午门楼上。
可那车终究还是从皇城南城门离去，驶入了京城内城里，渐渐消失在了洛怀风的视线中。
此时，左襄并非左遇安之子、左襄并不知投放病种之事、左襄曾向京中报信之事、左襄已然出狱、左襄即将去往城外大宅院的消息给传了出去。
百姓们看着那熟悉的华贵车辇，看着对众人作揖道谢的冯依然，看着对众人点头示意的左襄，百姓们高声欢呼着：“左殿下无罪，陛下圣明！”
“我早就知晓，左殿下仁善，不会行那等脏事，他此番定是被胁迫的！”
“是也是也，此前人人皆骂左殿下，我是敢怒不敢言呐。如今左殿下得了清白，再也不用承受那等恶言了！”
当然，也有人道：“左殿下与那冯姑娘看起来真般配！”
“是也。得妻如此，此生无憾了！”
“你莫要乱说，左殿下与七公主尚有指婚。”
“左殿下已然不是殿下了，他现今只是一庶人，也就我等还将他当做殿下。一庶人，又岂能做当朝驸马。”
“这位公子所言极是，自左殿下入狱之日起，他那指婚便是作罢了。如今瞧来，那冯姑娘与左殿下倒是般配得很呐！”
“可那左殿下与九殿下关系非常……”
“那也只是传闻罢了，他们是不是那种关系，你又瞧见过了？若他们是那种关系，左殿下又岂会入天牢。”
“是也是也。若他二人是这等关系，那冯姑娘又何须三跪九叩，为万民情愿，以求上达天听。”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以示赞同。
这日后，百姓们皆乐得撮合那冯依然姑娘与左殿下的婚事。在他们心中，这二人般配至极。
去年冯依然住进左府后，左殿下为护其名誉，自降身份同几名小厮辩论之事被传成了一段佳话。
那二人的“相遇相识、相知相恋”，竟还写成了话本子，在京中流传了起来。
不出几日，此言便添油加醋的传到了洛怀风的耳中。
恰时，那冯依然随着左襄住进了京外府院，照顾其起居之事又被禀了上来。
洛怀风抬手抚着那碎成两瓣的扳指，抚着那碎成两瓣的护心坠，不禁苦笑道：“看呐，老天早就告诉过你，他不属于你，你们终究会分离。”
洛怀风啊洛怀风，你还真是可笑啊。
如今你不担心那人把持不住，负了你，你竟担心他身中之毒发作，于那高墙大院中痛苦挣扎。
届时，他痛不痛的，又岂由得你来操心。
而其身侧，小豆子边给洛怀风换着药，边叹道：“哎，若是那日依计划行事，此时左殿下已然住入这宫中了。若是这般，主子便不会伤心了。”
闻言，洛怀风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本宫要他活着，亦要他干干净净的活着！他是世间至纯至净，他不该受到天下哪怕一人的指摘，他们没有资格！”
小豆子点了点头，又道：“不然，小的派人将左殿下给替出来，再秘密带入宫中。”
此言一出，洛怀风的心底终是起了一丝波澜。占有欲将他裹挟着、侵噬着，他就快要点头应下这事。
而下一瞬，洛怀风眸色沉了沉，艰难道：“本宫不该这般自私，擅自搅扰他二人美满的生活。吾心悦于他，便是要让他快乐。”
而那城外的高墙大院中，左襄看着那满屋奇珍，心头却空旷至极。
洛怀风所赠之物，被那些人尽数留在了那高高的宫墙内。他浑身上下，竟无半分洛怀风留下的痕迹，就连那青玉排簪，也被留在了那宫中软榻旁。
他被万人逐于这遥遥荒野，留他的爱人于那繁华围城中行孤影只。
他日日向秋风诉说着他的满腹心事，他不知秋风是否能懂，又是否能将它们一一传入那辽远孤城。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秋风不解雀鸟意，呜呜呜……
左襄：不要哭了嘛，该哭的人是我吧。
洛怀风：漏！该哭的人是我吧！
左襄：你至少还能睹物思人，我啥也没有……
洛怀风：那不是你故意留下的吗，你都不想要了，还思什么人？
左襄：那日他们几人架着我就往奉天大殿去，我发都未束，外衣也未着，你竟还说那玉簪是我故意落下！
洛怀风：kkkkk！本宫这就去斩了他们！
左襄：不行，本殿至纯至净，你不能因我杀人，这样我就不纯净了。
洛怀风：呵呵，你早就被我玷污了，又何惧这一点儿，杀！
左襄：嘴长在你身上，怎么你都有理。（哼哼~）
洛怀风：哎，你便是我这小小的世界中最大的理。所以，左郎理一理怀风好不好？（星星眼）
左襄：嗯，勉勉强强吧。
洛怀风：宝贝儿，小洛想小襄了……
左襄：不，知，羞！（脸红，打打打打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