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警察局。

那时我大哥刚调任到那里，我奉母命每天中午去送饭。

警局的老警员们性格都不算差，心情好时还喜欢开些玩笑。所以那天我到门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老许对着被抓的小混混的调侃：“你懂什么？人家这位金少爷可是我们警局的常客了，他这么常来，早就成了我们这里的VIP，当然有权选择吃什么便当。你，还差得远呢！”

我噗嗤笑出声，翘着二郎腿坐在长椅上闭目的他一睁眼，正见着了大门外的我。他的一只手被手铐锁着，挂在窗户的栏杆上，所以不得不抬高，姿势颇有些滑稽。可是他的神情，依旧是那样桀骜不驯。

见我笑个不停，他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像是报复一样对着旁边那个小混混就道：“看见没有，我不仅能选择吃什么，还有专人给我送饭。”

老许生气地拿着皮带在桌上抽了一下。再转过来时，对着我的脸上满是和悦春风，他道：“谢小姐，谢长官早前出去了，还没回来。他有交代让你去房间里等他。”

我并不想进去，所以点过头反是坐到了那个金姓少年的旁边，问他：“你叫什么？”

“你要做什么？”他下意识与我拉开了距离，眉头皱皱，很是不喜。当然，也可能是不自在。

我将目光投向老许，老许倚在桌边，捏着香烟冷哼：“他叫金昊威，经常在这附近飙车，每个几天就要进来一次。”

“哦——”我特地拉了长音，屋里的人便全往这处看了过来。金昊威的脾气因此更差，瞪着我斥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没什么，”我耸肩，却是将自己的饭盒打开来，夹了片豆荚送到他面前，噙着笑道，“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你不仅有专人送饭，连吃饭都不用伸手。”

他的脸蹭一下就红了，从面颊红到脖子根，耳尖看起来异常火热。我恶作剧成功，笑得异常开怀，正想收回手，金昊威却是一口吊走了我的菜，“再来一点，老子不喜欢吃豆子，你给我换个肉。”

从那天以后，金昊威就常常在去警局的路上等我。他会跟我炫耀他的机车，会取笑我慢悠悠的淑女自行车，还会故意挡在我前头不准我超过他……总之，那个年龄的少年最令人讨厌的特质他全都有。他每天不厌其烦地问着我的名字，而我也重复地怒喊着他的全名。可是，在一句句讨厌的背后，我是多么喜欢他呀。

02

我的父亲是军中高官，母亲是中学教师，所以我们兄妹四个，一出生就差不多被规划好了未来。作为家中老幺，且是唯一女儿，父亲母亲对我的管教自然不如三位兄长严厉，只是他们为我择的人生路，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满意。

我喜欢冒险，喜欢去不同的地方跟各种不同的人打交道。在遇见金昊威之前，我的圈子就那么一点点大；在跟他熟识了之后，他和他的哈雷，带我驶向了更远的远方。

“也许你可以当空中小姐，这样你就可以走得更远。”他自言自语着，随即又摇头，沙粒就随着他头发的扫动藏到他发间，“不，也不好，服侍人是一件很累的事，等落了地，你就没充足的精力去玩乐了。”

我伸手去捉那些调皮的沙粒，他就乖乖不动。于是我笑着补充：“老是以同一种身份旅行，也许不久我就腻了。”

金昊威怔怔地看我，莫名吐出一句：“你真多情，也真绝情。”

这实在不像他会说的话，我眨眨眼，当时并未想明白他的意思，便只掐了他的双颊，带着点威胁意味询问：“你觉得我去当个演员怎么样？”

他家开着娱乐公司，涉及影视行业，如果他愿意帮忙，想必我的愿望可以很容易实现。只是那时的金昊威似也没有明白我话中的意思，在点头后又摇头，仅仅是道：“你很漂亮，绝对适合在荧屏上大放异彩，可是我觉得那地方不适合你。”

我很奇怪：“为什么不适合？”

金昊威说：“因为你太漂亮了。”

后来我想起“金屋藏娇”这个典故，就问过他，是否曾有过把我藏起来的想法。他腼腆地笑笑，仍旧是点头又摇头，然后告诉我，我藏不住的。

也许从那时候起，就预示了我们未来的分道扬镳。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过这样的预感，只是清楚记得，在我生日的前一礼拜，他带我去见了他大哥金三郎。

金三郎答应给我一个演戏的机会。那时候武侠片正流行，他就把我安插进剧组，演了一个有几句台词的小角色。那是个大部分时间都在充当背景板的侠女，出场只有几集，所以拍摄也很快，来来回回我只去了几天。虽说演的不算痛快，好歹是过了把瘾。

金家兄弟或许也同样认为我不过是玩票，所以那一次之后就没再主动安排我进任何一个剧组。我其实想有更多的发展，不过那一段时间确实也没顾得上计划这件事，因为在认识金昊威后不久，我就认识了和空。

和空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流氓。金昊威只是玩玩车，挥霍挥霍金钱，而和空却是什么都玩。他身上没有太多钞票，家里也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可是他却频繁出入欢场，喝酒、赌博、玩女人，常常把自己弄得一副落魄样。

我和他的初遇是在公园。那时我去练习写生，清早在公园的长椅上发现了他。他直挺得像一具死尸，吓得我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当发现这酒鬼只不过是还在酣睡，我就气恼起了他的吓人行径，信手画了一幅极具讽刺的丑陋漫画贴在他胸前，由着他被人嘲笑。

结果第二天，仍旧邋里邋遢但完全清醒的和空坐在原位等起了我。我们说了几句话，他用口述回敬了我一个爱管闲事的小丫头的人物形象。我哈哈大笑，于是我们成了朋友。后来知道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个小丫头出现在连载的武侠小说里，我才知道那个不修边幅的酒鬼就是小有名气的和空。

当我们的交情深了一点之后，我带着金昊威去了和空家里。出乎意料的是，昊威并不喜欢和空，他在那里远不如在我身边的时候话多，我看出他的意兴阑珊，只不过念着难得才赶上和空家里没其他客人，所以多留了一会儿，并未急着离开。

金昊威为这件事吃了好长一阵醋，尽管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喜欢我。有好几次，他都想低头亲吻我，可是被我避开了，因为才16岁的我在思想上还有一半的主导权属于父母悉心打造的乖乖女。对于早恋，我着实有些紧张。

这一回他不高兴了，我突然很想以亲吻安慰，避开的人反而是他。他想知道，这个吻是补偿亦或是别的什么。

是什么呢？

我笑着问他，他便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答案。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接吻，生疏、青涩，带着紧张，也不甚合拍，可就是很甜蜜，甜蜜到无论何时回想都会扬起笑容。

然而我和金昊威频繁交往的事情终究还是被家里发现了，祸不单行的是，先前拍摄的片段也都上了电视。父亲雷霆震怒，因为我的据理力争头一回狠狠地打了我，还将我锁在房里思过一周。这还是妈妈和哥哥们求了情的结果。

金昊威也被我家人警告了，但很值得感谢的一点是，他没有因此退缩，反而是趁夜从我家花园溜了进来，接住了从三楼爬下的我。

我们私奔了。

在晴朗的夜间，伴着机车的轰鸣声和簌簌的风。

从他背后，我紧紧搂住他的腰，感觉像抱住了整个世界。我们大声说话、欢笑，最后到了山上，等待着日出到来。

后来是和空“藏匿”了我俩。为了我们这一对野鸳鸯，他在一个个红粉知己的家里头流连数日，把夜晚都留给了我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可惜我们的快乐只有七天。

上帝创世用了七日，我们的世界也只有七日。

父亲的“天罗地网”当真恐怖，他用两天的时间找到了我们，用五天的时间处理了金家的一切和我的一切。

做生意原本就有许多灰色地带，更不用说金家的起家并不清白。父亲施压金家人迫使昊威和我分手，又准备将我送去美国读书。我们当然不会屈服，可是父亲的手段越发狠厉，就算昊威从家里逃了出来，也没有办法见到我。

我的窗户并没有被封，可是我却不敢见他，更不敢逃。因为父亲让二哥、三哥成为了看守我的人，如果我越雷池，被施以家法的就会是两位哥哥。

父亲没有在开玩笑，他升级了家里的防卫系统，昊威再也进不来花园。唯一让他成功了一次的那晚，他被打得鼻青脸肿送去了警局，二哥和三哥也被抽了二十来下。

我看着手上的伤，心里充满绝望。我很不明白，明明妈妈也是没有经过外公外婆的同意就一个人跟着爸爸跑到台湾来的，为什么作为过来人的他们却不相信我和昊威能够幸福？

我开始绝食，让家里所有的人心疼，但最终，这也只是延缓了我去美国的计划而已。当时的我天真地以为有时间就有希望，只要我好好配合父亲做回从前那个乖乖女，就能让他们放松警惕，从而找到出逃的机会。然而我没想到，父亲会对他最心爱的小女儿心狠至此。他在暗中挑拨我和昊威的关系，而后期我和和空的频繁往来成了压死我们爱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哥成了一个可恶的间谍，所以昊威给我的信我通通没有收到，我不知道他在多少个地点等了多少时间，直等到他心灰意冷。他也不知道，我托和空给他送了多少信，送到最后全成为他母亲手里的灰烬。

后来的很多个日夜里我都在想，如果当初我们两个人，能收到对方的一句只言片语，哪怕只是远远地见对方一面，是否结局就会有所不同？

只可惜我爸爸和他爸爸都是不好相与的人，且他的家庭太过复杂，我的家庭有太多禁忌。

两个月多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件喜事放在当时无疑是一声晴天霹雳，它让我和昊威的境况更是雪上加霜。尽管我极力掩饰，爸爸妈妈最终还是知道了。那时我已经感受到我和昊威爱情的无望，所以用尽全力想保住这一点点属于我们的骨血。

和昊威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在爸爸强拉我去医院之前，我提出要和昊威分手。那是在那一次付出了惨痛代价的短暂相会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憔悴了很多，见到我的时候也不如我想象中的惊喜，但是眼神中仍有一丝光亮。我很高兴，也很痛苦，因为那一日我只会灭掉他眼睛里关于我的所有光。

我找了和空来。因为我和昊威被看得太牢了，所有的事情我都不能和他商量。若是再找一个生人，我信不过，家人也会起疑，所以我还是选择和空。

我告诉昊威，我决定选择和空。

我交代和空，让他去找金三郎。

我的肚子里有昊威的孩子，作为昊威的大哥、孩子的伯父，金三郎一定会帮我。他虽然看起来坏，可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等事情淡下来，他可以和昊威解释清楚。又或者等孩子生下来，我可以自己跟昊威解释。

我赌对了，却算错了。

我逃离了台北，却再回不到和昊威的世界。

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我的肚子还不算大，穿着宽松一点的衣物就看不大出来。之前为了“潜逃”，我剪了长发，之后也一直未蓄。于是趁着这风声不紧的时刻，我悄悄溜回了台北。

金家现在一团糟，昊威的妈妈和金三郎互相针对，金父年老体弱旧疾复发，被送到了美国治疗，昊威一同前往。

所以我没能见到他。

我只能去找和空。

和空的境况也很糟糕。他日日喝酒，喝了十几年，终于把肝喝出了问题。我去见他，他把我拒之门外，隔着玻璃窗和我对话。

那时我已知道胎儿性别，告诉他是个女孩的时候，他很高兴，就念叨着“金”字想帮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就算当个小名也不错。

我那时有些丧气，想着孩子落户口时未必能姓金，也许是谢，就央他想两个。

于是后来被大加猜测的两个名字出现了，一个是金玉翎，一个是谢灵钰。前者成为了和空小说里最自由最幸福的人，后者成了我女儿的名字。没有辜负和空的巧思，孩子父亲的姓氏被直白地隐藏在了名字里，一藏就是七年。

昊威一直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金家的倾颓来势汹汹，在父亲抓住金氏企业把柄之前，他们家的人就已先意识到了潜在的危机，后期昊威母亲的背叛，只是加速了大厦的瓦解。彼时金三郎无暇他顾，更找不到时机和昊威解释，所以我们一再错过。而等到我真正和昊威再见面，他身边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女孩。她叫家全，名字好听，人也漂亮。

我们碰面，是在和空的葬礼后。和空去得很快，就在他完成最后一部小说的当晚，醉酒自沉，那时和我们见面仅仅相隔一月零三天。

我看着昊威，昊威看着我。

然后他说“节哀”，我回了“谢谢”。

我们两个人的生命从此就如同我和和空的友谊，在短暂的一阵相交之后再不会有重叠的时刻。

我裹紧了风衣，掩饰住愈发明显的腹部，最后在寒风里先一步转了身。在咖啡馆里，我给金三郎写了关于昊威的最后一封信。在信里，我请求他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昊威。我和昊威的错过已是永远，看到他现在幸福，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不想再让他为难。

金父因为多年前的拐卖案和绑架案入狱，金母也跟着姘头携款跑路，昊威已经很难，如今有一个女孩可以陪在他身边，让他重新拥有一个安稳的家，我何必再去打扰？我的出现，只会让他的日子更加艰难。

我心中愧疚的，是我的女儿往后没能有父亲陪伴成长，而她的父亲，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一个特别乖巧的女儿。

两个月后，金三郎给我送来了和空留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他把小说的版权全权交给了我处理，且在生前草拟的合同样本里着重提及一条，若进行影视拍摄，则女主角人选优先考虑悦华。

悦华，就是他给我取的艺名，也是他最后给我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