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着寂静的潘家大院，除了值夜的更夫，看不到一个人影。仇英居住的套院，月亮透过树叶的间隙，把细碎的月光撒在地上。随着风吹树叶的晃动，那婆娑的碎影就像流动的小溪一样，闪烁着晶莹的水花。蓦然间，从月亮门外走进一位女子，仿佛在细细的浪花上踏着凌波微步而来。待那女子走近，方才看清是三姨太黎月萍的贴身丫环墨香。她轻手轻脚地来到仇英的窗前，偷偷往屋里窥探，只见仇英坐在灯下，正在观看铺在桌子上的天津地图。此时，仇英早已把教训日本浪人的事忘到了脑后，一心一意地研究如何夺取那批日本洋布。

墨香移动脚步来到门前，故意问道：“仇爷在吗？”

仇英闻听到门外是个女人的声音，由不得一怔，顺口答道：“谁呀？”

墨香径自推门走了进来，说：“仇爷，三太太请您过去。”

仇英眉头一皱，问：“有什么事吗？”

墨香一见仇英那副样子，不免有点紧张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瞧三太太的脸色挺不好看的，您快过去吧！”

仇英有心不去，可是转而一想，人家三姨太太对自己还是挺不错的，况且她又是潘梦熊的红人，何必那么不给人家面子。想到这里，这才收起了地图，随着墨香走出了房间。然而，走了没几步，仇英又犹豫地收住了脚步。晚间去拜见黎月萍，总觉得有些不妥。

墨香猜透了仇英的心思，说：“仇爷，三太太可是这潘家大院的主心骨，连老爷都听她的调遣。她随时喚哪位爷去问事儿，没有敢不听使喚的。”

仇英这才迈开脚步，随着墨香走出了月亮门。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就来到了黎月萍的住所。墨香紧走几步，为仇英打起了绣有龙凤的红门帘。仇英走入房间，果然看见黎月萍脸色很沉。

黎月萍冲墨香一摆手，说：“你退下去吧！”

墨香应了一声，退出了房间。

“三太太，”仇英问道，“把我叫来，有何吩咐？”

黎月萍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有人在电车上打了一个日本浪人，闹得满城风雨，听说了吗？”

仇英有些不快问：“三太太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说吧，”黎月萍板着脸孔问道，“是不是你干的？”

仇英不以为然地说：“那个家伙不把中国人当人看，难道不应该教训教训他吗？”

黎月萍生气地说道：“你揍完日本浪人抬腿就走，倒是挺痛快。可是你想到没有，警察局却抓了个替罪羊，为你吃尽了苦头！”

仇英大吃一惊：“有这种事？”

黎月萍说：“当今的天津，哪天没有中国人受欺侮？你为了一时的痛快，大逞匹夫之勇。就算你一拳打死那个日本浪人，就能洗刷国耻吗？而况，你正在办一件大事，它关系到你今后在潘家大院的命运。万一有人向警察局告密，潘家大院决不会为了救你而去得罪日本人！”

仇英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用不着潘家大院替我遮天盖地。我现在就去警察局，换下那个替罪羊。”说着，他抬腿就要往外走。

黎月萍一把将仇英拽了回来，说：“赌气是不是？”

“不，不是赌气。”仇英说，“我不能让人家替我在警察局受刑。”

黎月萍说：“糊涂！你以为你去了，就能痛痛快快地换回那个人吗？警察局从来就是宁肯错抓，决不错放！”

仇英说：“这也太不说理了吧？”

“你想跟谁说理？跟警察局？跟日本人？”黎月萍说道，“仇英，你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当今是个什么世界啊！”

仇英不服气地说：“这口气，可怎么叫人咽得下去！”

“你也不必气成这样。”黎月萍放缓了语气说，“今后做事一定要三思而行，千万不可再莽撞了。我已经摸清了警察局抓的是什么人，让我来想办法摆平吧！”

仇英问：“你能把他救出来？”

黎月萍说：“你听清楚了，我把你叫来可不是跟你面前买好。这两天你在家里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等我把事情摆平了，你再去算计‘昌盛祥’也不晚。”

仇英说：“事情因我而起，我怎能袖手旁观？”

“仇爷，”黎月萍不禁叫道，“你就叫我省省心吧！”

这时，墨香走进来说：“三太太，史振镖派人来说，已经准备好了，请您这就过去。”

“知道了。”黎月萍说，“你替我把仇爷送回去吧！”

墨香答应一声“是”，便为仇英掀起了门帘，说：“仇爷，请吧！”

仇英情知黎月萍要有所行动，却又插不上手，只得走出房间。墨香也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内院，便见黎月萍独身一人，直奔前院而去。

“墨香，”仇英问道，“你知道三太太干什么去了吗？”

墨香摇摇头，说：“三太太神秘的很，经常独来独往，好像在办什么重要的事情。”

仇英说：“这么晚了她还出去，五爷也不过问？”

墨香说：“五爷跟柳香圃到外面寻欢作乐去了，三太太的行动，多半都不跟五爷说，五爷也懒得去过问。”

仇英问道：“五爷对三太太就这么放心？”

墨香说：“三太太可不是个等闲人物，马术好，枪法更好，远近是出了名的。潘家大院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敬畏她的，就连五爷也敬让她三分。”

仇英不禁说道：“这么说，三太太必定大有来头。”

墨香说：“我只知道三太太是从东北过来的，至于她的身世，几乎没人知道。不过我可要提醒你，三太太对你挺不错的，你可不要惹她不高兴，不然没有好果子吃。”

仇英问道：“她一向就很关心人吗？”

墨香说：“要说心眼儿嘛，三太太自然好得不得了。可要是发起脾气来，那也是大得不得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套院的月亮门前。

“墨香，”仇英说道，“你请回吧。”

墨香答应着，又有点恋恋不舍地瞅了瞅仇英，这才转身而去。仇英也没理会墨香的那种眼神，径自进了月亮门。

苏公馆的琴房里，苏文婕坐在钢琴前弹着《舒伯特小夜曲》，那优美的旋律充满了怀念之情。海乐山靠在门前默默地欣赏着，似乎也被陶醉了。一曲完了，苏文婕合上琴盖，这才发现海乐山，

苏文婕由不得莞尔一笑说：“喜欢吗？”

“小姐，”海乐山说道，“你好像在思念什么人？”

苏文婕一怔，说：“是吗？我倒是没觉得。不过我挺奇怪的，你本是施拳弄棒的人，怎么会懂得钢琴呢？”

海乐山说：“在小姐的熏陶下，愚人也会变聪明的。”

苏文婕笑了，说：“说说正经事儿吧。这些日子，没听到仇英的消息？”

海乐山说：“今天上午，我曾跟他在黄牌电车上不期而遇。”

顿时，几天前与仇英相遇时的情景，又浮现在苏文婕的眼前，她惊喜地不禁脱口而出：“真的？你跟他说话了吗？”

海乐山说：“我正想过去跟他说话，却因为山本太郎无理取闹，两人便在电车上大打出手，结果山本太郎被仇英狠狠地揍了一顿。后来惊动了巡警，混乱之中，我与他失之交臂了。”

苏文婕一下子愣住了，她万没用想到，仇英竟敢在电车上殴打日本人，于是忍不住问道：“你说的山本太郎，就是那个专干走私的日本浪人？”

海乐山点点头，说：“没错儿，就是他。”

苏文婕不由得说道：“我恨死他了！”

海乐山看了看苏文婕，语气有点揶揄地说：“小姐，你是恨他是个日本浪人？还是恨他搅散了我和仇英？”

苏文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问的有点太唐突了吧？”

海乐山一笑，说：“小姐，我只不过是顺口一问，并没有别的意思。”

苏文婕听出海乐山话外有音，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都无所谓。接着说吧！”

海乐山说：“听说事情发生后，中国地界出动了大批警察，四处设卡搜捕仇英。”

苏文婕有点不耐烦了，说：“你快告诉我结果怎么样了？”

海乐山故意说道：“警察局的事儿，你最好去问高兆铭。”

苏文婕看看手表，说：“这个时候，去哪里找他？”

海乐山问：“小姐，万一仇英被他们抓住，你打算怎么办？”

苏文婕毫不犹豫地说：“当初仇英救我，是见义勇为。今日痛打日本浪人，是义愤填膺。人家如此仗义，我们岂能畏敌如虎、袖手旁观？”

海乐山说道：“小姐，这件事我若是照直说出来，你可不要着急。据说，警察局已经抓住了殴打山本太郎的人。”

苏文婕急切地问：“你就直说了吧，抓的那人是不是仇英？”

海乐山说：“高兆铭把山本太郎请去辨认过，应该不会错吧。”

苏文婕生气地说：“你这个人也真沉得住气，这么大的事，憋到现在才讲。都说警察局是个吃人的衙门，这会儿不定把仇英弄成了什么样儿。还愣着干什么？咱们现在就去警察局。”

海乐山说：“小姐，仇英可不是一般的案犯。尽管高兆铭恨不得讨小姐的喜欢，可他也不敢自作主张地放了仇英。依我看，倒是应该去找找日本人。”

苏文婕不解地问：“找日本人？他们会替中国人说话吗？”

海乐山说：“更确切地说，是找山本太郎。只要他去警察局说，殴打他的人不是仇英，那么仇英自然也就安然无恙了。”

苏文婕说：“山本太郎岂肯听我的摆布？”

海乐山说：“苏先生是他的最大贸易伙伴，为了经济上的利益，他不会连苏先生的话也不听吧。”

苏文婕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走，咱们现在就去找我叔叔！”

海乐山见苏文婕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只好随她离开琴房向客厅走去。说起来，苏文婕怎么能不着急呢？每当她想起由于自己的任性，险些遭到流氓地痞的侮辱时，就由不得思念起仇英。而今得知仇英被关进了警察局，一定会受到严刑拷打。他在天津举目无亲，非但无人为他打点狱卒，就连起码的饮食也许都得不到。因此，苏文婕拿定主意，说什么也要迫使叔叔出面营救仇英。

此时，客厅里的气氛有些紧张。苏尔钦满脸怒气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苏太太站在一旁陪着小心。苏文婕和海乐山走进客厅，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叔叔，”苏文婕问道，“什么事让你发这么大的火呀？”

苏尔钦气呼呼地说：“文炳这个畜生，天津的饭庄还不够他吃的，竟然带着艾娜坐飞机去上海赶晚餐。他只图吃喝玩乐、炫富摆阔，却没有理财治家的本事，家业再大也会叫他荡尽的！”

苏太太在一旁劝道：“文炳虽然不该这样铺张，但毕竟是个孩子，还不像别人家的公子哥，整日价跟一帮混混儿鬼混。再说，有那么一位知书达礼的漂亮小姐守着他，决不会闹出圈儿的。等他们将来结了婚，自然也就懂得做事了。”

苏尔钦说：“他花钱享受，我并不心疼。可眼下是什么时候？万一在外面出了事，你哭都来不及！”

苏太太说：“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管教他，你别气坏了身子。”

苏尔钦用拳头捶了捶涨痛的额头，慢慢地走出了客厅。这时，施强走了进来。

“太太，”施强说道，“汽车已经预备好了。”

苏太太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瞧我这脑子，把听戏的事给忘了。今天是马连良的《四郎探母》，不听要后悔的。快走！快走！”

于是，施强跟在苏太太的身后，向客厅门口走去。顷刻之间，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显然是轿车载着苏太太和施强驶出了苏公馆。客厅里，只剩下了苏文婕和海乐山。

“唉，”苏文婕叹了一口气说，“文炳也实在太不像话，哪有他这么不懂事的。他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惹事生非，也真该管教管教了。可我的婶母，却还百般袒护他。”

海乐山说：“少爷是苏太太的心头肉。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宠得是不像个样子。其实，他爱怎么折腾倒也没多大关系，可如今苏潘两家闹得剑拔弩张，真要打起来，他可是个累赘。”

苏文婕不禁问道：“真会闹到那种地步吗？”

海乐山说：“依我看，迟早的事儿！”

苏文婕忧心忡忡地说：“只听说乡下人为争水打冤家，没想到城里人也在打冤家。海乐山，你知道苏潘两家为什么吗？”

海乐山说：“连小姐都不知道的事儿，我一个做保镖的又怎么知道？”

苏文婕用异样的眼神瞅着海乐山说：“你可不是一般的保镖！我总觉得，你还另有一种不为人知的身份。”

“小姐言过其实啦！”海乐山说道，“假如真有另一种身份的话，那就是为小姐分忧解愁。”

苏文婕说：“只怕我的忧愁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海乐山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说：“小姐，苏先生可能去了书房，你还是赶紧办正事吧。”说完，他就走出了客厅。

苏文婕望着海乐山走去由不得发怔，直到他在客厅门口消失了，才移动脚步向苏尔钦的书房走去。

安静的书房里，苏尔钦坐在沙发上，闷声不响地吸着吕宋大雪茄。苏文婕推门而入，静静地注视着苏尔钦，似乎在沉思。

苏尔钦看了苏文婕一眼，说：“坐吧！”

苏文婕坐下了，见苏尔钦仍然双眉紧蹙，知道他还在为苏文炳生气，便安慰道：“叔叔，弟弟在外面胡闹，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就是调教，又怎能一时半会儿就能奏效的。等他回来以后，把他看管得严一点儿也就是了，您也值不当生这么大的气呀！”

苏尔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看看文炳，跟当年的八旗子弟有什么两样？除了吃喝玩乐，一点儿正经事也不做。你那个婶母又糊涂的什么似的，明知道潘家大院恨不得吞噬了苏公馆，还由着文炳在外头花天酒地。”

苏文婕趁机问道：“苏公馆究竟怎么招惹了潘家大院，闹得您寝食不安的？”

苏尔钦摆了摆手，说：“提这些有什么意思，苏公馆是天津的首富，树大招风嘛！”

苏文婕见苏尔钦不肯说出真相，也就不好追根究底，便说道：“叔叔，您还记得曾经救过我的那个人吗？”

苏尔钦说：“他是咱们的恩人，我怎么会忘了呢？”

“谢谢叔叔还记得他。”苏文婕说道，“仇英是一个见义勇为的正派人，因为不堪忍受日本浪人的欺侮，被迫还手把日本浪人教训了一顿。说起来，这也是伸张民族正义的壮举。可□□却把仇英抓进了警察局，您说气人不气人？”

苏尔钦吸了两口雪茄，说：“我们是做生意的商户人家，不要去管政治上的事情。仇英的行为是对是错，自有政府去了断，我们是说不上话的。”

苏文婕说：“叔叔，你也承认，仇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怎么能看着他受难而不闻不问呢？”

苏尔钦说：“文婕，你很清楚当前的形势，日本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一旦他们占领了天津，那就是他们的天下。不能为了一个仇英，就置苏公馆的利益而不顾。”

苏文婕据理力争地说：“就算日本人打进天津，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把租界地怎么样。但是，当中国同胞知道您因为惧怕日本人，竟对有恩于苏公馆的人坐视不救，人们会怎么样看您？叔叔，如果您执意不肯管这件事，那我就亲自出面，非把仇英救出来不可！”

苏尔钦皱着眉头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呢？”

苏文婕执拗地说：“除非叔叔肯救他。”

“好吧，我也只能试试看！”苏尔钦无可奈何地说道，“不过，这可是外交上的事件。就算我能说服山本太郎，日本领事馆也未必肯买帐。”

苏文婕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救不出仇英！”

苏尔钦想了想，说：“明天我就把山本太郎约到苏公馆，先把他说服了，再去打通日本领事馆的关节。这你该满意了吧？”

“叔叔，那我就替仇英谢谢您啦！”苏文婕高兴地说道，“等文炳回来后，您千万别跟他发脾气，我一定替您好好开导开导他。”说完，她就起身离开了书房。

苏尔钦闻听苏文婕主动提出要开导苏文炳，气就消了一半。因为他知道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最听堂姐的话。尤其是苏文炳的女朋友艾娜，更是把苏文婕当成自己的偶像，可谓是崇拜的五体投地。有她出面劝导，苏文炳也就好管教了。想到这里，苏尔钦心里便踏实多了。苏文婕抬步向楼上走去，心里感到沉甸甸的。此时她才朦胧地意识到，仇英在她的心里，竟然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连苏文婕自己都闹不明白，是仇英的英俊潇洒勾住了她的芳心，还是他的英雄气概博得了她的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