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今早,是七九第一次偷女人的钱。
仿佛盗亦有道,行窃的七九也有自己与众不同的观点。
伢妈的发廊里,七九见过太多仪表堂堂的男人,明明有家室,却还来这里寻欢作乐。
那些人的钱也没用到正道上,偷拿一些,无所谓的吧?——好像这么想着,心里轻松一些,行窃就成了义举。
把玩着烟盒与皮夹,脑海里自然而然想到今早,那两个女人的模样。
宋汀雪一定是那个年轻女人的名字,七九想,不会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个名字了。细长的眉,淡漠的眼,都如新雪一样清澈冰凉。
有些冷漠,有些高不可攀。
生来就该叫那样的名字。
*
凌晨,宋家傍山临海的别墅,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室内昏暗,烤火的壁炉有火舌吞吐,是屋内唯一的颜色。
“做什么不好,非得盗窃?”
即便七九跪坐在地上,把所有偷到的东西都归还,也没让面前的女人展露一点儿霁色。
安助理对钱财置之不理,只盯着七九,满面嫌恶:“你叫什么名字?”
七九有些犹豫,抬脸,“我叫七九,这是一个编号。十年前我被带到Z城。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行窃了。”
她低声说,“Z城的小孩都是这样。”
安助理捉住她的话:“什么叫‘被带到Z城’?什么叫‘Z城的小孩都是这样’?”
安助理的眼里有不可置信。
也许在A城养尊处优太久的人,会忘记这个世界还有阴暗面。
七九只呢喃地回:“伢婆,人贩子。”
安助理这才反应过来。
七九说完,低垂了眼,眼底也落出眼泪来。
“阿姨……如果有的选……谁会想要行窃呢……”
话是真的,哀伤是真的。但不至于掉眼泪。
只是七九明白,眼泪虽不万能,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对方放下防备。
……但愿吧。
面前,安助理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终于收下皮夹和烟盒。但也没有更多表示了。
七九趁机环顾四周。
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一个半人高的木画架,一座墨绿皮革榻椅。隐约有沙沙的声音,似是风吹动画纸。
除此之外,只有壁炉燃烧,火光粼粼。听不见第三个人的呼吸。
别墅厅堂偌大,却很空寂。久无人居住似的。
片刻后,安助理再转过身。
看着七九面上泪痕,她有些动容:“唉,也许我能……”
“——安姨,你想帮她?”
年轻女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声音很冷,冷得仿若山林里一汀淋漓的雪,在树荫下不化,凝成顽强尖锐的冰。
七九回头,却不见人影。
只看到落地窗边,一团雪白的东西一跃而起。
那是一只雪貂。
修长的身,水蓝色眼睛。像一道小小闪电,直奔七九方向。
电光石火间,雪貂近身,猛地撞在七九身上。
七九愣怔,胸前被撞得生疼,向后跌倒。
“嘶……”
雪貂伏在她身前,伸出一只锋利的爪——仅仅毫厘之差,要刺向七九的瞳孔。
雪貂满面敌意。
七九在那双水蓝色的眼睛里看到失措的自己。
“——阿吱,”先前那女声适时制止了它,“回来。”
雪貂这才收回爪子。
它不甘心地在七九面上一划,留下钝痛,再小步退后,向木画架踱去。
画架之后,显现出一个窈窕的影子。
她穿着纯白的丝绸袍,白狐裘的披帛搭在左肩,歪歪斜斜。
雪貂灵活跃上女人肩膀,伸着懒腰,毛茸茸的小爪子轻搭在她身上。
女人燃起一盏壁灯。
光亮照在她面上。
淡漠的眼,新雪的面。
明明只二十岁出头,眼神里却有一份久居人上的狠戾。
宋汀雪。
她的气质太特殊了,是七九在小小Z城里从未见过的样子。
傲慢,疏离,慵懒。
诡秘又危险。
这气质足以使七九呆愣在原处,忘记所有准备好的说辞。
宋汀雪来后,安助理自觉地退到一旁,让出位置。
宋汀雪从画架后拿起一支画笔,两指夹着,像夹一支烟。
她向七九走来,“窃贼小姐,看着我。”
视线对上的刹那,厅堂中,水晶吊灯轰然大开。
刺眼的光线投射在七九面上,让她想到审讯犯人时用的吊灯。
很白,死白。
七九下意识闭上眼睛。
宋汀雪背着光,款款走近,提了细长的画笔,用笔尖去挑七九的下巴。
七九被强迫着抬起头。宋汀雪于是拿视线沿七九眉眼,一点一点勾画、一点一点描摹。
眸色很冷,视线亦然。不带善意,也不是出于欣赏。
七九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于是只僵直地跪坐着,并不敢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光线刺眼。宋汀雪的视线是比光线更难以忽视的存在。
都刺激得七九要落泪。
——终于,在七九坚持不住的前一刻,宋汀雪放下画笔,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我画得……还挺像的吧?”
“……什么?”
七九愕然抬头。回答她的是纸张被撕开的声音。
嘶啦——
宋汀雪从画架上拆开速写本,随手丢下纸张。
纸张零零落去地上,七九的面前。
简笔寥寥,显然很有功底。画上,单色线条勾画一人面庞,圆眼,巴掌脸,碎发乌黑。
是七九的脸。
宋汀雪画她做什么?
七九不解。
宋汀雪弯下眉眼。“猜猜看?”
她明明在笑,五官是温润的,却让人感到不自在。
好像这笑意只是一种假象。是海妖诱惑猎物进入狩猎区域时,模仿出来的少女的歌声。
七九知道自己是一个自作聪明的猎物。
但此刻,她仍想博一份生机。
指甲绞在手心,七九不止一次掐紧自己颤抖的大腿。“是……海滨大街上,您记得我……所以,您画了我?……”
“错了,”宋汀雪再次笑开,“窃贼小姐知道警局里的刑侦画像师吗?或者说,侧写师。”
“那是……什么?”
“简而言之,这幅画,是作通缉用的。”
宋汀雪站起身,提着画笔,不疾不徐逼近。
她踩上七九的羽绒服衣摆,往自己的方向轻轻拖动。“窃贼小姐。如果不是你自己找上来,我这些天掘地三尺,都要把你从Z城里揪出。”
“那个烟盒,是很重要的东西。”
宋汀雪垂眸,语气稍顿,清冷的眸光闪烁,紧盯进七九无措的眼,“而我平生,最恨小偷。”
“什么被迫行窃、伢婆子、可怜的孩子——你的悲惨故事,说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在我眼里,我们只有一个联系。”
“失主,和小偷。”
七九愣在原处,眼底凝出泪水。
她伏在地上,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从来不想……我只是……”
“一个扒手,一个骗子。”宋汀雪笑了笑,打断她,“你的道歉和眼泪,又有多少真心呀?”
“我……”
宋汀雪忽而半蹲下来,拿着画笔,轻轻撩在七九鬓发,迫使对方一直望向自己。
“你偷走了我们的东西,占为己有。现在你找到我们,明面上是归还失物,实际上,也不过是因为有求于我们,才找回来,希望我们为你做些什么——”
“对吗?”
七九愣着眼,一滴清泪便顺脸颊滑下去。
一个窃贼被搜干净赃物,连同心脏都被展示在绞刑台。
心思被看穿的感觉让她无地自容。
宋汀雪说得没错。七九的目的从不是道歉,她只是想借此与她们搭上一丝联系。
只是为了她自己。
可是,自私有错吗?
烟影憧憧的Z城,从来没教过她善良。
说到底,七九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
面前的宋汀雪比她年长,学识、见闻和阅历更在她望之莫及的高处。
她对上她,眼底有本能的战栗和臣服。
但颤着声开口时,七九仍想争辩几句。
这就是她的“高明”之处了。
即便不占理,也要出声为自己说些什么。总好过沉默地被驱赶。
“宋……宋小姐不也是吗?”
七九抬起眼,“宋小姐以为,我只偷了助理的钱包,才无所谓。事实上,我还偷了……您的烟盒。”
“宋小姐在这一点上,最生气——并不是因为烟盒。而是因为这份出乎意料的发展。”
反正横竖都是一死。
猎物和猎手在博弈,力量悬殊,走投无路。那么此刻唯一重要的,就是不露怯。
“而现在,我找到别墅,再次打乱了宋小姐您的预想。”
七九盯着宋汀雪。“宋小姐的生气,是因为‘意外’,而不是因为‘偷窃’。”
宋汀雪依旧淡然,不说话。可她肩上的雪貂又开始狠狠盯紧七九。
它本能地把她当作敌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宋汀雪忽然笑了。“其实,窃贼小姐,”她没接七九的话,只说,“几个小时以前,我有想过……把你做掉。”
“做掉,切碎。喂给阿吱。”她感慨说,“阿吱还没吃过人肉呢。”
宋汀雪的手抚在七九发顶。是冷血动物的体温。
七九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杀人害命,磨牙吮血,对宋汀雪而言,只有想不想,没有能不能。
七九终于意识到,眼前这女人和伢妈、东少爷,根本是一路人。
都是吃人的豺狼虎豹。
七九撞上去真是找死。
宋汀雪又问:“害怕吗?害怕就滚吧。”
七九稍愣,竟抓着这句话沉了眼:“宋小姐的意思是——如果不害怕,就能留下吗?”
“……”
宋汀雪轻蔑地笑了笑。“留下来做什么?”
七九说:“只要能出Z城、只要能出Z城,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做什么都可以?”宋汀雪反嗤,“一个小小的扒手,又能为我做什么事呢?”
“我可以为您偷东西……不,我……”七九低泣地捂住脸,“对不起……宋小姐,什么都可以……我不太清楚……我只是……只是不想烂在Z城的角落……”
宋汀雪冷眼旁观她落泪,面色始终没有温度。
对宋汀雪而言,只要她想,无数人为她卖命,前仆后继。
一个小小的扒手,连服侍她都不够格。
显然,七九也意识到这一点,哭得越没底气。
她说自己不想烂在Z城的角落——可这从来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能不能的问题。
她逃不出去。
“烂在Z城的角落”是她身边人真实的写照。或许也会变成她的。
别墅里,壁炉明火噼啪作响。
就在七九以为再无希望之时,宋汀雪缓缓走向烤火的壁炉,开了口:“窃贼小姐,能不能让我帮你,取决于,你有多有用处。”
“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我只关心你的价值,不关心你的人格。”
她看向七九:“什么都可以做吗?”
七九立刻点头:“当、当然!”
“那好。”
宋汀雪话音落下,摘了指根一枚翡翠的扳指。
下一瞬,扳指被丢进火焰四窜的壁炉,又被火舌吞噬。
“把它捡回来,还给我。我可以帮你一次。”宋汀雪问,“做得到吗?”
“当然!——”几乎鬼迷心窍,七九眼里只有宋汀雪的话。
她不假思索靠近壁炉,将手探进去——
探进烈火正燃烧的壁炉!
迅雷不及掩耳,火舌包裹细瘦的手腕。
七九跪趴在壁炉边,沿着燃烧的柴火翻找。
她忍着疼,不吱声,反而是安助理不可置信瞪大眼,慌忙去阻止,“喂!!!你怎么真的……”
安助理抱起七九,把人往后带。
羽绒服的衣角已经落了乌灰的烬色。女孩右手上还没有伤痕,但凭经验,出水泡已经是最轻症状。
毕竟是明火。
七九回头,忍着泪也忍着疼,楚楚可怜说:“稍等……宋小姐的扳指……我还没找到……”
“找什么找,这是明火啊!你带不带脑子啊!?”安助理皱眉,又看向宋汀雪,“汀雪,你这次有点过分了……”
宋汀雪裹紧披帛,坐回榻椅,无动于衷。
“……算了,我去给这小孩找药膏。”安助理自知没有立场,于是叹口气,匆匆起身出门。
屋门关上的一刻,宋汀雪在椅上坐直身子。
她对七九笑开:“窃贼小姐胆子很大,但眼力见好像一般呀?”
“……什么?”
其实,宋汀雪根本没把扳指丢进壁炉。
她借着室内黑暗,假意丢弃,虚晃一枪。她让七九去壁炉里捡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七九闻言,低垂了头,好像终于想明白,才有些可惜似的呢喃:“是吗……”
语气低落,面色却平静。
宋汀雪稍愣,竟品出一丝不对劲。电光石火,她把手伸向口袋。
道理上,真正的扳指该躺在宋汀雪口袋里。
可现在,口袋空空如也。
“叮当”
她的身后,七九仍然坐在地上。
却换了一种坐姿。一种更自在的坐姿。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向上抛玩着什么。
一抛,一落,翡翠质地,玉色明澈。
扳指!
宋汀雪微不可察地眯了眼。
同时,七九面上,先前的局促与怯懦一扫而空。
只剩惬意。
“宋小姐在找的,是这个吗?”
作者有话要说:黑吃黑爱情故事,血腥玛丽苏
严肃提醒:切勿模仿偷窃的行为,遇到人贩子及时报警,积极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