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陆阳不说话是不可能的。

毕竟他还身负一个剧情提词机的职责（？），在案情高开低走陷入僵持的时候，就有他出场的必要了。

林庭语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陆阳已经像所有在推理过程中被误导的警察角色一样A上去了。他勇敢地冒着安室透的死亡目光穿过人群，直接向高口发问：“如果你对于冰块的事都是乱说的，那你怎么会一开始就把受害人嘴里的细节说得那么清晰？这不像是瞎编的啊？”

高口：“……”

银发少女想要开口，被旁边的中学生戳了一下，又闭嘴了。

“虽然没有证据不能乱说话，但是——”

林庭语立刻打断了：“那你就不要说了。”

他很清楚陆阳接下来要说什么，任何一名稍微有点经验的神智正常的警察都会产生这种怀疑。如果一个地方有人死了，而另一个在场的人肯定地描述出了死因和尸体的细节，并且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撑他是事后了解到这些细节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是凶手，因此才能这么了解只有凶手和死者才知道的信息。

这是理所当然的。总不可能这个人冷眼旁观了杀人的全过程，又热心地站出来指证吧。

但是林庭语直觉这不是答案。

因为那个“高口”——他同样直觉这不是真名——看起来一点杀人后的波动都没有。视人命如草芥的反社会不是没有，但这种反社会人格通常会带出某种迥异于常人的气质，而高口完全就是个……林庭语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个普通人吧。

他总觉得在高口眼里，或者说在面前这个社团的人眼里，死一个人就像天下雨了一样稀松平常，甚至下雨还要来得更让人困扰一点。但这不是说高口等人就漠视生命，而是似乎他们并没有把这个世界太当回事。

包括地上的死者。

甚至包括他们自己。

明明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很可疑，却一点担忧害怕的样子都没有。是家里有强大的背景，所以肆无忌惮吗？也不太像那些特权阶层高人一等的气派。

完完全全就是普通人的模样。

身为普通人，却没有像普通人一样的顾虑和犹豫。

是对行为的后果完全没有正确的认知，已经完全沉迷在自己臆想出来的、可以做超级英雄或者名侦探的世界里了吗？那中二期也未免太长了吧。

而且——

林庭语抽了一下嘴角。

虽然没有什么依据，但他觉得，这个社团的人古古怪怪胡言乱语的样子，真的很像对着期末数学卷子的证明大题，从题干到处找条件对着结论瞎编，甚至紧急发明公式的考生。

总之他想要再试着相信一次这些人看到的结论：“高口先生的事后面再对警察们解释吧。如果确实是用冰块投毒，那总要有个容器装这些冰块吧——当然不可能是安室透先生提供的。”

安室透微笑：“非常感谢你的信任。”

林庭语没有客套：“桌上没有多的空杯子。如果是你提供的冰块，考虑到死者要的是热咖啡，就不大可能加在咖啡里，而是另外用杯子盛装。”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有毒的冰块加在那杯冰摩卡里，然后死者从别人的饮料里捞了冰块出来自己吃掉——但这听起来实在太变态了。

虽然在日本推理小说里变态的种类只有想不到，没有写不到的，但是好歹死者为大，还是多少给死者留一些体面吧。

安室透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欲言又止，最后说：“我可以证明，刚刚那位女士点单时确实坐在这里，就在死者对面。而且她中途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不幸就发生了。不过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刚才忙着做——”他嘴角抽了抽，“十五份打包三明治，而且我的下班时间快到了，所以没有分心注意到这边。”

“十五份？”林庭语感到不解，“这间咖啡厅还提供团餐外送服务吗？”

“如你所见目前只有我一个人上班，外送显然是不可能的。”安室透指了指斜对面一个正举高手里的报纸试图把自己藏住的上班族模样的男人，“是那位先生点的。”

林庭语皱了皱眉。陆阳就没有这么含蓄了，直接上去把报纸往下一按：“你报纸拿反了。”

“没、没有啊！”对方叫道，“我才不会在这种沙雕老梗上翻车的！”

静默。

尴尬的空气一时间在咖啡厅内流窜。

良久以后，林庭语轻声说：“你不会，和他们都是来自同一个推理社团的吧？”

安室透重新展露出毫无破绽的得体微笑：“作为见习侦探，我对推理也很感兴趣呢，请问我可以加入你们的社团吗？”

“……”这是高口。

“……”这是银发少女。

“……你删号吧高口。”这是另一名少女。

但不知道为什么，林庭语在这种窒息的气氛里，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如影随形的，被偷窥一样的视线。

这让他感到更窒息了。

“我知道容器在哪里！”

就在案情再一次陷入僵持的时候，唯一在做现场搜证的中学生站了出来。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突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要靠未成年人才能拯救世界啊，日本。

“那个阿姨刚刚提到了‘厕所’。”中学生指着不远处还在发抖的女性（是不是也抖得太久了？）胸有成竹地说，“她应该是想说她去了厕所回来发现有人死了。这间咖啡厅里没有可以给客人用的厕所，最近的公共厕所需要出门绕到后面的巷子里，来回步行大约5分钟。我刚刚已经检查过这间咖啡厅里所有的垃圾桶，都没有发现保温袋。”

银发少女立刻接过话：“她一定是预料到警察会来检查现场，所以在下毒以后把装冰块的保温袋悄悄带走，丢在那个公共厕所或者路上的垃圾桶里！如果去检查这些地方，应该可以找到带着她指纹的保温袋——甚至可能还有一些冰块融化的水里，能检查出毒药。”

高口：“这真是铁证如山，接下来就是跪地流泪环节了吗？”

另一名少女：“你错频了。”

……前面说得挺好的但后面都是什么怪话？

林庭语发自内心地想要翻白眼，但正当他想要开口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砰的巨响。

林庭语：“……？”

林庭语转过身，眼前的一幕让他瞳孔巨震：那个一秒钟前还在瑟瑟发抖的中年女性真的跪坐在地，泪流满面，抽泣着说：“都是……都是他不好！”

接下来就开始血泪控诉死去的男人是如何在一次女装出游时遇到穿着同样裙子的她，然后纠缠不休地对她进行侮辱和谩骂，找到她的社交账号留下恶意评论，包括嘲讽她穿的衣服款式不时新，用料做工太次，而她的身材相貌又是如何连这样低级的裙子都配不上，简直不值得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和你走在一起，谁都会说我才是真正的美女！”据女性描述，死者曾经如是说。

陆阳还按着报纸的手微微颤抖。

林庭语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地上那个面目狰狞的中年男人。虽然看得出来经过一番收拾，是比不修边幅好点，但是先天条件摆在那里，怎么看也是一个普通——无论身材还是相貌都相当普通，泯然大众，丢进早高峰的地铁车厢里，都没办法一眼找出来的中年男性。

……

林庭语在内心默默检讨：对不起，是我错了，我还是对日本推理界的变态程度认知不够深刻。

后面的流程就没有侦探什么事了。

虽迟但到的日本警察们果然在公共厕所门外的垃圾箱里找到了装冰块的泡沫袋，然后把已经自白结束的凶手和受害人都带走了。

推理社团四人组和那个带着报纸的上班族在一晃眼的功夫里神秘消失了，并且带走了十五份三明治。

陆阳倒是似乎真的跟这些警察很熟，自告奋勇去做笔录，免去了林庭语和安室透的份。

……于是一场凶杀事件就这么离谱地发生又离谱地结束了。

因为陆阳要去警视厅做笔录，据说流程还挺冗长，林庭语只能先带着陆阳给的地图定位和门钥匙，自己去陆阳租的房子里休息。但是从地图上看，陆阳住的地方离这里有些距离，步行估计至少半小时。

于是陆阳翻遍全身口袋找出来一堆有零有整的日元：“阿庭你先打个车，我可能要比较晚才能回去。这事我还得打个报告，你不知道日本这里文书工作有多离谱——”

“我正好也下班了。如果信得过我，请让我送这位先生回去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下了服务生制服的安室透这时插了进来。

林庭语下意识想拒绝，但陆阳已经热情地握住了安室透的手：“那太麻烦你了！阿庭总是不认路，我也很担心他会直接走丢，你能送他回去就太好了。”

……我还有这个属性吗？不会也是个客气客气的借口吧？

林庭语十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