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初夏，是一年里难得的好光景。过了绵绵不绝的春雨和满城飞舞的柳絮，此时，长天一派明净，枝头绿叶成荫，街市上酒旗招展，车马往来，好不热闹。

京都最大的一座官驿里，南疆侍女操着生硬的汉语疑惑地发问：“郡主，听说宴席上有好多新奇的东西，是我们家乡没有的……郡主怎么不去呀？”

澜凤整理她的长鞭，头也不抬：“不去，麻烦得很。上次来京都，就被他们天天围着。”

侍女笑了起来：“哎……对了，就是好多人围着，像下雨前的蚂蚁一样，黑压压的，每个人都会上来问这个，问那个……这叫做、叫做鹰头……”

“应酬。”澜凤纠正。

“郡主不喜欢。”侍女笑着说。

澜凤点点头。“有阿爸去就好了，我不去。”

侍女又说起一件事：“郡主，这里的人也真有趣，你说不想去，他们就说你是路上累了，身体不舒服，还送了好多值钱的药材来呢！”

澜凤微微一哂：“就是，中原人可真奇怪，我只说不想去，又没说不舒服，他们非替我说了。算了，不管他们。”

侍女看向窗外，面露欢欣：“不过，京都可真凉快，比我们那儿凉快多了，街上也有好多铺子，有好多好看的、好玩的……到京都来一趟，也很好！”

澜凤不免有些动心。应酬固然麻烦，可独自在驿馆里闷上一天也无趣，不如出门转转，自己去散心。

她于是开口：“反正也没别的事，我出去走走。”

侍女一愣：“啊……郡主要出门吗？不是定好了后面几日才出游吗？”

“那是朝廷安排的，照样是乌压压的人……今天我是自己出去。”

“郡主要一个人出门？”侍女担心起来，“那会不会……”

“是有些不太好，”澜凤忽然想起来，“我不去赴宴，反倒自己在街上逛，被人看见了，阿爸又要说人家没面子……这样吧，你去买一套汉人衣服，我换了衣服出去。”

侍女犹豫了一下：“可是……郡主，我不会梳汉人姑娘的头发。”

澜凤也一皱眉，“我也不会。那……我换上你的衣服出去，别人就不知道我的身份。”

“这……”侍女知道她的脾气，知道拦不住，连忙说道，“郡主一个人太危险，我陪郡主一起去！”

澜凤顿时笑了：“你是中原话讲得比我好，还是功夫比我高呀？不用了。”

侍女跺跺脚，气馁地扁起了嘴。

“等我回来，给你带一箩筐的小玩意。”澜凤笑盈盈地安慰她。

侍女仍是迟疑担心。“可是……”

“我只去一个时辰。”澜凤又道，“只在南市一带。如果过了时辰，你们就来找我。”

侍女没奈何，只好说：“郡主一定要早点回来。”

“放心吧。”澜凤换上侍女的服饰，系好长鞭，带上银钱，就要出门。

“郡主等等！”侍女急忙唤道。

澜凤回头。

侍女取来一张面纱。“美丽的花朵会引来蝴蝶的追逐。”她念了一句谚语，将面纱给澜凤戴上，“或许，这里的蝴蝶不可爱呢？”

澜凤粲然一笑。“也好，这样更没人认出我了！”

她独自一人往南市去。时值佳节庆典，各地使节纷纷入京，街上不时会有异族打扮的男女，她这身南疆装扮倒也没让百姓惊奇。

她在南市逛了大半圈，茶楼上坐了一阵，听了北地的二胡和西域的琵琶，观赏了江南的团扇舞，又看了一回楼下热热闹闹经过的舞狮子。

看看时辰差不多，她下了楼，打算到铺子里买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带给侍女。

正在观看挑选，不远处忽起了一阵喧哗。

——街道上，一名身着团花绸缎、摇着折扇的公子哥领着两名手下，逼近了一名长相秀丽的年轻姑娘。

他生得白胖，满脸是笑，盯着面前慌张躲闪的姑娘：“小美人，别怕呀……哥哥请你去喝杯酒……”伸出扇子，去挑姑娘的下巴。

姑娘偏头避开，却被他两个手下从旁围住，脱不得身，不由得又气又怕。“我……我喊人了……”

“喊什么？这条街谁不知道哥哥我的大名！”白胖公子得意一笑，“我看上你是抬举你，也是我俩前世的缘分——”说着便要扑上去搂抱。

“哎哟！”还没跨出一步，他就惊叫一声，像挨了雷击般地猛然一抽，歪着倒向一边的手下。

手下急忙去接。可他身躯臃肿沉重，倒势又猛，一时竟稳不住；另一名手下只得赶紧上前，两人合力才把他托住。姑娘趁势跑开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少爷您……”两人见他捂着颈子，小心翼翼地掀开，这才发现他颈上凭空多了一道长长的鲜红血痕。

“混账！”手下又惊又怒地朝四周人群喝问，“谁？谁下的手？连我家少爷都敢动！……有胆子就给我站出来！”

这下手太快，他们仅隐约听到耳旁风响，竟是什么都没看清……想来对方早就躲严实了，查也是没法查的……这个哑巴亏，吃定了。

手下们正这么想着，不料真的有人走了出来，“你们少爷是谁？为什么不敢动他？”

主仆三人一齐抬头，见到一个异族打扮、蒙着面纱的女子，正把手上的一条鞭子绕着玩。

“是你干的？”见是区区一名女子，手下们有了底气，扶着公子哥站起身，挺直了腰杆，上下打量她。

“是。”澜凤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腕上的鞭子，“你们还没答我的话，他是谁？我为什么不敢动？”

“这……这可是顾太师府上的小公子！你活腻了！”手下恶狠狠道，“你又是什么人？”

顾小公子则倚着两人，气急败坏地大嚷：“把她拿下！”

四周百姓指指点点，都知道主仆三人向来的恶迹，担心澜凤真被他们捉住，便议论着要报官。

两手下听说报官有点迟疑，没敢立即朝澜凤冲上去。顾小公子气得撒泼：“废物！还不动手？报了官也是她打我在先，怎么着也该是她给我下跪赔罪！”

澜凤这时接话：“不该。”

“你说什么！什么不该！你……”顾小公子大怒，瞪向她，却不由得虚了气势，嘴里的话也跟着戛然而止。

——面纱外的那双眼睛，实在好看，却冰冷透着威慑，他目光一触上就背后一凉。

“我说，不该这样。而该是，把你捆起来，先打一百下耳光，再打一百下棍子，然后拖上山崖，丢下去喂狼。”

主仆三人气愣了。顾小公子又惊又怒，伸出发抖的手指着她：“你……你你口出狂言……哎哟！”

随着一道风响，他痛叫一声，原地翻转半个身，压得架着他的手下跟着歪倒。“哇呀……哎哎……”

“少爷您的手！”手下失声叫道。

只见顾小公子方才指她的那只手，赫然多了一条触目惊心的深深血痕。

“你的手不老实。”澜凤道。

话音未落，顾小公子又疼得怪叫一声，直接把两名手下压翻在地上——他的嘴上挨了一鞭。

他嘴巴刹那间开了花，一张开，吐出四颗碎牙来。

“你的嘴也不老实。”

风响又至。“你的心肠最不老实。”

这回鞭子横扫过他肥胖的身躯，把他抽得连打三个滚，衣襟腰带都散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四周的人群看得呆了。

不远处的一家茶摊上，一名男子注视着那边情形，点点头，又轻轻摇头。“打得不错，不过……”

他身旁的小仆笑道：“王爷，您练军许久，好容易回府一趟，总管一直催着您去散心、去相看别家小姐，谁知您就来巷子里坐坐了事……如今还又看起了动武……”

“不过，是好看呀，这鞭子打得可真爽快，”小仆摇头晃脑地感叹，“好凶悍的外族姑娘，比您军中烧锅子的大娘还泼辣！”

“那是南疆服饰。”高复道，“应该是南疆王的手下。”

“她蒙着面呢……南疆使节咱们见过，没有蒙面习俗哇。”小仆猜测，“会不会，她是个丑八怪？”

“那又怎么样。”高复毫不以为意。

“啊呀，”小仆惊呼，“官差来了！”

京兆尹麾下的卫兵统领正带着人，急匆匆往这边赶来。热闹的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

澜凤见惊动了官差，骤然想到自己的身份不宜暴露，趁乱夺路便走。

顾小公子三人则两眼放光，大喊着救命、快来人。

高复起身，对小仆道：“别让他们胡说八道。”便也随之离开。

被人从地上扶起来的顾小公子嘶着气，抓着官差的袖子哭诉：“陆统领，不得了……京都要大乱了……嘶……光天化日之下，有妖女害人……嘶……你看我这，我这……”

“妖女？”陆统领皱眉。

“哪来的妖女，”小仆来到旁边，嗤地一笑，“明明是他调戏女子，犯了众怒，才会被人教训。”

“……放屁！”顾小公子强忍着嘴伤的疼痛，怒骂，“你这个……混账小子……嘶……”

陆统领抬手：“好了！我来问。”

他看向小仆：“你什么人？说的可属实？”

小仆亮出腰牌。“我和我家王爷，都亲眼看见了。”

陆统领一看，顿时变了脸色，当即恭恭敬敬抱拳行礼：“下官不知王爷大驾在此，有失远迎！”

顾小公子一看，急了，忙道：“陆统领，嘶……我这伤……”

“住口！”陆统领低斥，又转向小仆，“不知王爷有何训示？”

小仆将顾小公子干的好事说了一遍，又道：“天子脚下风气败坏，光天化日竟有人调戏良家女子……我们王爷脾气刚直，最是看不下去，必定要向圣上奏报。”

陆统领冷汗直流，连连打躬作揖：“都是下官失职，请王爷息怒……这点小事不敢劳动王爷费心，我们必定好好严办！请王爷千万放心……”

顾小公子听见“严办”两字，急坏了，撑起身，又去抓陆统领的衣袖：“你们要……要干什么……嘶！我爷爷可最疼我了……”

“放肆！”陆统领一把挥开，“调戏女子，理当问罪，拿下！”

他心中叫苦。这小混账跟那太平侯世子郦荣一样，是个色鬼，两人臭味相投，常混在一起。可顾小公子胆子比郦荣小，还不敢强抢民女，只是在街上拦着美貌女子调戏，搂抱摸脸，得意洋洋。顾太师是先帝的老师，如今虽位列虚职，但皇帝还是敬他几分的。只可惜顾太师那出色的长孙年纪轻轻死在任上，从此以后，他便对这幼孙百般溺爱，将他顽劣的性子惯得愈发张扬。

顾小公子调戏民女已久，衙门不是不知，只是他往往图占些便宜，不敢真抢，加上有太师府的面子……又兼他才十七岁，顾府每每声称“他还小不懂事”。于是平日官差遇见他调戏女子，不过训斥几句，或是送归顾府管教……自然了，丝毫不起作用。下回照犯不误。

京兆尹这边也烦心得很，想着长远恐怕会出事。

可没想到，竟兜头撞到这么一个煞星！

想到武安王的身份、权势、脾气、做派，陆统领的一头汗流得更凶了……一个不小心，别说自己，恐怕就连京兆尹大人的乌纱帽都保不住！他又连连保证道：“王爷放心就是！待严办了此恶徒，下官再亲来请罪。”

小仆暗暗乐了，装模作样客套一句，便转身跑去找高复。

高复跟着澜凤，一前一后出了人群，穿出街巷，进入南市附近的一片林溪。

澜凤站在石滩上，将卷起的鞭子散开，浸入溪流，冲去上头沾的脏血。

“哎。”高复出声叫她。

澜凤吃了一惊，回过身来，警觉地看着他。

“鞭子不错。”高复道。

这条鞭子材质极佳，通体乌黑油亮，太阳底下反射出水波一般的光泽。鞭柄是西南出产的质地最硬的一种黑翡翠。挥动时只闻风响，不见鞭影。

澜凤看了眼手中长鞭，没接他的话。

“功夫也不错，很高明的鞭法。”高复又道，“不过，你有两处变招时动作虽巧，却失于散漫，不如严谨直取……若像今天对付小虾蟹当然不成问题，可若遇上强敌，恐怕就要败了，没法保护你的主人。”

澜凤不禁眉梢一扬。她的功夫是南疆顶尖高手所教，可她一是刻苦不足，二是有自己性子，没有原原本本照着学，有的地方随心改动，师父也曾这样告诫过她。

她打量高复。见他身着便装，却气势不凡，应是有些来头的。她明白今天遇上了有见识的高人，但嘴上到底不服气：“你呢？你很厉害吗？你又能保护你的主人？”

高复登时生出一股自豪之气：“当然。我保护的是天下最英明最尊贵的人，我不厉害怎么行？”

澜凤哼了一声：“我看你像说大话。你们中原人，嘴上没有老实话。”

高复立时不快：“谁说的！”

“忘了。”澜凤随意把鞭子绕起，“说的人这么多，我哪记得都有谁。”

“你……”高复一时气结，“我有没有说大话，你自己看！”

他扫过一眼四周，顺手从地上拾起一根枝条，跃了一步上前，与她相隔一丈远。“你用长鞭，我用这个，我们过几招。”

澜凤不禁笑了，眼睛因笑意微微一弯。

高复问：“你笑什么？”

澜凤道：“我见你们中原人，爱说‘男不与女斗’。你却不同。中原人里，你还算可爱。”

说罢，抖开长鞭，风响奔袭而来。

高复本是有些气冲冲，忽然被她赞了一句，又升起一丝别样欢喜。他手执枝条，沉着迎战。

长鞭来势极快，不及眨眼便至面前。也无怪顾小公子主仆受了伤也不知道是如何动的手。

然而这极快的长鞭却被细瘦的枝条迎面一绕，带离了方向。

论理，枝条早该断作几截，可鞭身盘上去时竟触及一股强硬气劲，仿佛绕上铜铁一般。

澜凤手一转，鞭子即刻改了势头，盘至一半的时刻竟能解绕脱离，顺势往他腕上抽去，灵活得如有生命一般。

高复手掌一反，枝条顿时成了一柄刀，灌注猛力朝鞭身劈去，连劈三下，澜凤虎口震得厉害，连忙将鞭收回。

收回却并未收至手中，而是掠过溪水上方，甩了一圈后借力又朝高复卷去。这回鞭子仿佛织了一张网，方向诡秘，出没不定，眼看似乎奔着腹部而去，瞬息又指向咽喉。

高复手中枝条一下变得更快，循着这张杀机之网的破绽之处连连疾刺，使得它断了还连、连了还断，用的竟是剑招！

澜凤攻之不下，有些急躁，手上一紧，变了招。鞭势由诡秘不定陡然变为迅猛绝伦，暴雨奔雷一般，对方必定只能躲开。

高复只是右脚后退一步，成马步稳住下盘，同时手中枝条仿佛重了几分，像是变作一杆枪！他左抡右抢将鞭身荡开，再趁其因反力而放缓时，枝条前递，主动缠上鞭身，随着掌中急抖连绕好几圈，随即一挑一压，竟是要澜凤把鞭子脱手飞出！

澜凤心一惊，急忙回转，先顺他压势将鞭子下沉，卸去一半力道后，再反向抽离。

终究枝条又细又短，不是长枪，鞭子还是如滑蛇般贴着枝条甩了出去，被澜凤收回手里。

她知道，一寸长，一寸强，自己用的长鞭，对方用的枝条，无论如何都是自己输了。输了，就得认。

她看向高复：“你很厉害。”

高复嘴角微微扬起：“知道我没说大话了？”

澜凤又哼了一声，没应他。过了片刻，说：“你练过的兵器倒不少。”

高复登时得意：“我家里兵器，比得上军中的兵器库！”

澜凤不信，“又说大话吧？”

“不信，你就到我家去看看！”高复立刻急了，“不但你见过的都有，就连你没见过的，也一样有！”

澜凤一时有些动心。他武艺如此高强，家中必定是有许多兵器的……当真还有自己没见过的稀罕兵器么……

高复见她犹豫，又说道：“你的主人是南疆王吧？我让人去驿站说一声，让你今天不用当差了，到我家做客，快走吧！”

这时，小仆一路寻到这里，见着高复，连忙喊道：“王爷！王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澜凤顿感惊讶，对高复问：“你是什么人？”

小仆立刻骄傲地答道：“这是我们大宁的武安王，征战沙场、威名赫赫的武安王爷！”

澜凤愣了愣，立刻对高复道：“原来你是王爷，怎么不告诉我？你们中原人嘴上果然没有老实话！”

“我……”高复一阵讪讪，被她质问住了。

正没话说，南疆侍女也找来了，着急万分地跑向她。“郡主！郡主在这里……一个时辰早就过了，郡主怎么还不回去？”

高复吃惊，看向澜凤：“你是郡主？”

侍女闻言，立刻昂起头回答：“这是我们澜凤郡主，是我们南疆最尊贵的女儿，澜沧江边的凤凰！”

高复怔了怔，回过神来，立刻道：“看看，你也没告诉我你是郡主……你嘴上也没有老实话！”

澜凤无言以对。

高复知道侍女是来寻郡主回驿站的，看来今天是不能邀请她了，不觉有些失落：“你什么时候有空？还能出来见面吗？明天行不行？”

澜凤道：“明天我要入宫。”

“是，我忘了……明天皇上亲自为南疆王设宴。后天呢？有没有空！”高复追问。

“没有。皇上派了个当官的，往后几日领着我和阿爸游览京都、观赏盛典，再入宫辞行。”

高复大为失落：“就没有一日有空闲吗？”

澜凤忽然微微一笑：“刚才你说请我去你家做客，还算数吗？”

高复一愣。

澜凤说：“那走吧。”说着向他走来。

高复喜出望外，露出欢喜笑容，与她并肩一道走。

作者有话要说：俞总管：老人言还是要听的。你看，我催你出门相看，这不就把媳妇给看着了？

蠢作者：好滴，下一章，我们还是要继续给小惜花送惊喜！毕竟我们这是个求生文嘛感谢在2023-08-07 23:51:58~2023-08-10 06:0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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