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小龙虾。”

老板娘把一盆小龙虾放下，又施施然地进了厨房。

落阳看着眼前明显不是正常分量大小的盆，目光上移，看见了一脸姨母笑的余苏奈。她问：“这么多？”

“哼哼，”余苏奈一脸憨笑让落阳不忍直视，“我叫了两个大份，请老板娘帮我放在一起了！”当事人满脸都写着“我是不是做的很好，快夸我快夸我”。

余苏奈给落阳递着一次性手套，继续嘟囔：“都让你等我这么久了，我这不得投其所好，好好补偿一下你嘛！”

落阳一边听着余苏奈将她摄影社的事情，时不时回答两句，一边动作干净利落地剥着虾。她并不像余苏奈一样剥一个吃一个，而是把剥好的虾仁整整齐齐地放在碗里。

“阳阳，为什么你老是喜欢剥好整整一碗虾肉然后再吃呢？”虽然不是第一次知道落阳并不常见的吃法，但余苏奈还是很好奇背后的原因，落阳也从来没有好好解释过。

听见余苏奈又问这个问题，落阳只是摇了摇头，“习惯了。”

旁边的壁灯上蒙着薄薄一层油污和灰尘混合的“膜”，让灯光显得有些昏黄。不太亮堂的灯光下，少女认真地剥着通红油亮小龙虾，手指灵活，动作熟练。在抬头回答同伴的话的时候，身后的长发微动，而伴随着抬头低头的动作，被别在耳后的头发也有一两缕落在了耳侧，挡住了微红的耳尖。

魏夕靠在椅背上，不经意间看向半开的包间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长发的背影让她觉得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认识过。

直直的长发，摸起来一定会是一种很顺滑的感觉。魏夕开始不自觉地摩挲手指，想象着那种感觉。同一种意象终于在欲望突破阈值的时候重合，魏夕想起了下午在宿舍楼下的惊鸿一瞥。

是她啊……魏夕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姐，姐！”魏揽阳的声音打断了魏夕的想象。魏夕用放在扶手上的手撑起了下巴，抬眼看过去。

“你说我要是跟爸妈说说，在你楼下也买一套房，怎么样？”魏揽阳有些吞吞吐吐，但终究还是把话说完了。

魏夕冷哼一声，扯着嘴角，笑得嘲讽，“出息！”不知道是在嘲讽谁。

被嘲讽的人自然知道对号入座，总共在场的也只有三个人。魏揽阳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提这件事。

一旁的陆归宇喝了一口茶水，缓缓开口：“你爸你妈今年连魏夕的学费都没有给了。”

“怎么会！”魏揽阳大惊失色。魏夕能自己挣钱这件事没有瞒着谁，所以成年之后他们不再给她生活费，魏揽阳勉强能理解成锻炼孩子自力更生。但不管他们再怎么不看重魏夕，每年的学费也还在意思着魏夕算是魏家人，魏家没有偏心谁——这样的场面功夫做着在，也不至于不给一个还在上学的学生一分钱。

看见魏揽阳这副吃惊的模样，倒是让陆归宇惊讶地望了魏夕一眼。你没跟他说？

魏夕看懂了，也回给了他一个眼神：当然。

陆归宇皱了皱眉：那我跟他说了？

魏夕下巴一扬：随便。

“咳咳，”陆归宇咳了两声，坐直身子看着身旁一头雾水、饱受刺激的魏揽阳，十分不忍继续刺激他。但不忍归不忍，他肩负着“暴君”的信任，不得不说。本来就低沉的声音更压低了几分：“春节过后，你来我家玩……”

“嗯嗯。”小魏点头。

“你姐留在家里。”

“嗯嗯。”小魏继续点头，拿起饮料准备喝。陆归宇想要阻止他的动作，但被魏夕一个眼神制止了。

“你姐跟你爸妈……出柜了……”

“嗯嗯……嗯？”魏揽阳被饮料呛到，陆归宇轻拍着他的背，半天才缓过来，“什么玩意儿？”小魏颤颤巍巍破音了。

“这种事不是人能控制的，你别太激动……”陆归宇把想要从椅子上蹭起来的魏揽阳按住。

魏揽阳无法起身，只能坐在椅子上挺着脖子叫嚷，“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到底是不是亲弟啊！”他泪眼汪汪，“姐，我是你的亲弟弟啊！他都知道，我居然都不知道！到底他是亲生的还是我是亲生的啊！”

“谁知道呢？”魏夕耸了耸肩，端着饮料喝了一口，“又不是我生的。”她看了眼门外，刚才看见的座位已经空了。

“我说为什么我回去之后你就没在了，本来没多少的东西也都收得干干净净。”魏揽阳赌气似的把玻璃杯朝桌上重重一剁，“我说他们抽什么风天天问我有没有对象，还要给我安排相亲！我才多大啊！19啊！”

“行了，多大的人了。一惊一乍的。”魏夕看了眼时间，“快十一点了，吃完没有？吃完回去了！”

“不要！你不告诉我，我今天就不走了——姐，你再跟我仔细说说呗……你是怎么跟爸妈说的？”

“能怎么说？”魏夕轻嗤了一声，“就说：我，魏夕，不喜欢男的。”

她又想起了那个晚上，晚餐的日常的尴尬沉默中结束，她想上楼回房间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去向下外公外婆那里住两天，但刚起身就被叫住了。

“魏夕，等一下，我有事情要跟你说。”陈芳语，她和魏揽阳的母亲叫住了她。话说得平淡，但不容置喙的语气像是在跟下属交代任务一样。

魏夕看了看早就停筷但不像平时一样早早离席的爷爷奶奶，心中有了些猜测。这个猜测让她的笑带了些漫不经心的嘲弄，“什么事？”她微微靠着椅背，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也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因此，她也成功看到了奶奶严重的嫌弃。但即使是那样嫌弃和厌烦都没有盖过她看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的眼神。

“我和你的奶奶替你选了一个未婚夫，你爸和你爷爷都同意了。对方……”像是根本不在意魏夕的意见，陈芳语看着魏夕，丝毫不带停顿地说着。

果然。魏夕嘲弄的神情更甚，她环顾了桌上另外四人的表情，说话的人微皱着眉，似乎是不满她的不认真倾听，另外三人一言不发，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满意。满意不是对她，而是对说话的人话里的内容。魏夕根本没有去听陈芳语在说什么，但即使是这样，她也听不下去了。

“抱歉，”魏夕深呼了一口气，“也许这个话题来得太晚，但这同样也只是出于礼貌的告知——我不喜欢男的。对，就是你们想到的，但又不想相信的意思，我是同性恋。”

说完她就离开了，没有管身后的怒斥和指责，众目睽睽下拖着两个行李箱离开了那个房子，然后拉黑了饭桌上所有人的电话。幸好她成年之后就把户口独立出来了，不然以后还免不得要和里面的人有交集。

她在一分钟内做了决定，从此孑然一身，再无束缚——不，还有给过她家人关心和爱护的三个人，外公外婆和蠢弟弟。

“那语气呢？表情呢？还有他们什么反应啊？”魏揽阳喋喋不休地问着所有能想到的细节，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

魏夕被吵得烦，看了一眼一旁揣着手看戏的陆归宇，企图祸水东引：“你不是想要住我楼下么，喏，”她朝陆归宇努了努嘴，“不用你回家出卖脸皮去买，这儿有现成的。”

陆归宇没想到魏夕就把他卖了，硬着头皮去应付眼冒绿光的魏揽阳。

没管那边的审问，魏夕主动出了包间去收银台。

“现金还是？”收银的小哥问。

“扫码吧。”

“留个联系方式吗？美女。”小哥撩了撩头发，挑眉问着。乍一眼看去还有点帅，有点网红帅哥的那种感觉。

魏夕摇了摇头，礼貌地笑笑便转身回包间去找自己的白痴弟弟和陆归宇。

“真不用送你吗？”魏揽阳是很关心自己姐姐的安全的。

陆归宇毫不留情道出事实：“如果你姐姐真的遇见流氓，你该担心的是流氓，而不是你强大的姐姐。”

“行了，你们快回去吧。小心耽误了门禁。”

“好吧，那拜拜。”

要分开的时候，魏揽阳走在了前面，魏夕拉了落后一步的陆归宇一把，“老陆，任重道远啊！”语重心长。

“你也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吧。”其间的意味，也只有他们二人清楚。

魏夕走在来时的那条梧桐大道上，走得很慢。恍然间想起当时父母气急败坏和不可置信的表情，和母亲怒吼出的那一声“滚”。

然后她就滚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了老家，去见了外公外婆。还好在那个房子里没住过多少日子，东西也不多。也没敢跟老人家说明原因，只当是又和父母闹了矛盾。两位老人也没多问，只是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陪伴。魏夕的大部分东西都在外公外婆那里，即使是高中在那边用的各种书，也都寄了回去。她喜欢把自己的东西安放在自己有归属感的地方，比如家。

“你也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吧。”魏夕又想起了陆归宇的那句话。

初夏的夜风吹在脸上有暖暖的感觉，像体温一样。如果有那么一个人，魏夕是很愿意带她去见外公外婆的。

其实魏夕没有想到魏揽阳对于自己出柜这件事会是这样一个反应，但这还是让她松了一口气。

陆归宇和魏揽阳的事，她也懒得掺和。傻小子没开窍，让他们顺其自然就好，必要的时候自己帮兄弟一把也不是不行。只是有时候看着他们的时候，也会想到自己。

然后此时，她不光想到了自己——只是，有时候还是要看“缘分”这两个字。

有缘，自会相见，自会有缘。

夜晚，暖风，风吹树叶的声响……独属于夜晚的宁静总能把人的遐思带到为数不多的过去，魏夕走在夜路上，风中的飞絮拼成记忆中的画面。

“魏夕，你要用你自己的力量去证明，抛下你是他们最大的错误。”苍白病弱的男孩儿目光平静。

我会的。

“小夕，我只望你这一生，无愧于心，平安喜乐。”外公轻轻揉着她的发顶。

想到这里，魏夕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顶，柔顺的卷发被揉得有些毛糙。

“我当然……”

没有说完的自言自语从长舒的气息中逸出，混杂在不纯粹的风里，粉碎在藏于水泥丛林里的汹涌的欲望潮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