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罪？

姜厌当即攥紧了拳头，怕江城再以花言巧语哄骗鹿循或让鹿循帮他做事。

“当然……”江城方才那句话并未说完，他缓了口气后，接着道：“既是为请罪，也有一事相求。”

果然。

姜厌咬紧后槽牙，攥着剑柄的手指隐隐泛白。

他是真想现在就杀了他。

然而……

姜厌看向鹿循，竭力压下了胸中翻涌的杀意。

鹿循平静地看着江城，轻轻摇了摇头。他对江城的态度是，无论何事，应帮尽帮，但他现下显然无力帮江城分毫。

江城见状并无不满，解释说：“只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师尊定能做到。”

鹿循掩唇轻咳了声，询问：“何事？”

江城看向守候一旁的姜厌，希望鹿循让他离开，容他们二人单独叙话。

“你休想！”姜厌当即沉下眼眸，阴骘森寒地盯着江城。

江城不管他，只让鹿循做决定。

姜厌当即收敛情绪，眼巴巴望着鹿循。

鹿循略作权衡后，对姜厌道：“你去吧。”

姜厌皱眉。

鹿循劝道：“无事，你无需走远，到一旁候着即可。”

“可……”

“听话……咳咳。”鹿循眼尾泛红，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

姜厌忙拍了拍鹿循的背，待他咳嗽声消了，便快速退开。

鹿循如今的体质太差了。他与江城较劲，不过徒让鹿循费神。江城舍得，他却不行。

他依言退到小屋，但视线却从未离开花树下的两人。

江城不知同鹿循说了什么，表情越发的愧疚，到最后竟是跪了下去。

鹿循则静静坐着，似有些麻木。

又过半柱香时间，鹿循忽然抬起手，示意江城离去。

江城也未磨叽，迅速起身，离开了问仙顶。

姜厌见状，忙回到了鹿循身边。

“师尊。”他轻唤。

鹿循回过神，缓缓看向他，随即，吐出一口鲜血。

“师尊！！！”

姜厌吓得一颤，忙将鹿循抱住。

鹿循望着他，紧紧握住他的手，眼底情绪十分复杂。

姜厌看不明白，颤声问：“师尊……你怎么了？”

鹿循摇了摇头，再次将他模样可进眼底后，沉重地阖上了双眼。

姜厌完全没想到鹿循竟然会在此时“睡”过去。

他茫然坐了好久，方才想起唤来青溪。

青溪处理鹿循尸种的过程，对于姜厌来说彷如一场惨烈的酷刑。

这太像处理后事了。

当一捧又一捧泥土落在鹿循的身上，他开始胡思乱想，觉得鹿循是骗他的，他将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

“姜厌！”

青溪焦急的声音传来，姜厌回过神，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将鹿循抱住了。

“快放开。”青溪站在一旁劝他，说这是落叶归根，对于树来说，泥土使他们赖以生存的地基。

姜厌点头，很理智地放开了鹿循。

只是他这种理智并不长久，甚至隐隐在失控的边缘。

青溪看出他状态不对，让他先回屋去。

姜厌自然不愿，青溪只能派出两名弟子看着他。

将鹿循的尸种埋下后，青溪派了几位仙人守候白梅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包括姜厌，理由是怕他刨坟。

姜厌认可了青溪的决定。

理智上他绝不会这么做，可自从埋下鹿循后，他就开始整夜整夜的做噩梦。

他梦见鹿循从土里醒来，梦见蛇虫鼠蚁吞食鹿循的尸种，梦见鹿循腐烂成一堆零碎的枯骨，再无生机……

如此一月过去，姜厌近乎半疯，压不住魔骨本性，去了趟魔界。

*

“啊！！！”

血月高悬，鲜血渗入漆黑的地面，转瞬被蠕动的地下生物吸食殆尽。

一个魔修匍匐着艰难向前爬行，他的腹部被人贯穿，鲜血混着粘液渗出，身后拖出一条蜿蜒的血迹。

他的身后，一团涌动的黑雾正向他快速逼近。他怕极了，手脚并用疯狂向前爬行。哪怕伤口蹭过粗粝的地面也浑然不觉。

忽然，一只黑色魔爪从雾气中探出，按住了他的头颅。脸被按在凹凸的地面，魔修颤抖道：“饶……饶命——”

魔修的头颅被那只手捏爆，求饶声戛然而止。

四周魔修见状，纷纷退避。

魔化的姜厌自黑雾中走出，缓步进入魔宫大殿。

魔宫之内，众多魔卫挡在大殿之前。其后，异仙教主负手而立，冷眼看着他。

“尊上！您何故如此！？”异仙教主冷声问。

姜厌抬起头，看向高台的妇人，双眼陡然变得血红。紧接着，黑雾凭空窜出，径直袭向妇人。

妇人胸膛被黑雾集中，重重吐出口鲜血，跌坐在尊位上。

“教主！”魔卫们纷纷看向妇人，又警惕地盯着姜厌。

姜厌径直往前，向妇人走去。

魔卫想拦又不敢，只得让出一条路，供姜厌通行。

姜厌缓步走到异仙教主身边，冷眼看着她。

异仙教主捂着胸口，嘶声道：“姜厌，你疯了！”

姜厌抬手把玩着缠绕在指尖的黑雾，淡漠道：“太无聊了，杀几个人玩玩。你不是想奉我为尊，我既为魔尊那什么事情做不得？嗯？”

“那你杀！”异仙教主气得胸膛起伏，忍痛厉声道：“来，先杀我！”

姜厌阴骘地看着她，手中黑雾迅速钳住了妇人苍老的脖颈。异仙教主扣住黑雾，脸色迅速由潮红变得青紫。

待异仙教主将要咽气，姜厌忽然松手，转身向外行去，“别再来烦我。否则……事情就不像今日这么简单了。”

“姜厌！”异仙教主忽然在他身后唤道：“回来吧，那个人都死了，你呆在仙门还有什么意思？魔界才是你的家。”

“与你无关。我也没有家。我不过是你复仇的傀儡。”

姜厌垂眸，化作黑雾离开了魔宫。众魔修静静看着，无人敢跟。姜厌一路无阻，来到了一处无人地带。

此处有汪巨大的血湖，浓烈的铁锈味从湖水中翻涌上来，令人作呕。

姜厌在岸边巨石坐了会儿，随后展开了天衍阵。

发泄一通，他思绪清明了些，终于有勇气去面对那段失去不久的记忆。

血色法阵展开，被剔除的记忆一帧又一帧重现——江城的背叛与欺骗；他被人控制无力挣脱；师尊光/裸受辱的背脊……

姜厌看完，脖颈与额面的青筋暴起，黑色魔纹从衣领延伸而出，覆盖整个面部，漆黑的瞳仁沾染血色，红光炽盛。

“江城！！！你怎么敢！！！”

绥阳城内，魔气冲天而起。

无数绥阳城修士重伤到底，惊惧地看着迎面走来的大魔。

“你、你是何人？”一尚未倒地的剑修颤声问，握剑的手哆嗦不止。

仙门安稳太多年，许多后起之秀根本没有直面过如此强大的魔物。

黑雾弥漫，遮天蔽日。

魔化的姜厌自雾中走去，一把抓过那剑修的脖子，恨声问：“江城呢？”

剑修扣住脖颈的黑雾，艰难道：“呃城……城主……不在绥阳城！”

“去哪儿了？”

“天……天都！”

姜厌祭出天衍阵，确认消息为真后，当即丢下丢下这名剑修，追往天都。

行至一半，他胸口一烫，怀中的黄符燃烧起来。

这是他附在问仙顶结界的传信符，一式双份，若遇人硬闯结界，附在结界的符咒和他怀中的符咒便会同时燃烧。

问仙顶可能出事了！

姜厌眉头紧蹙，一面祭出衍术推算，一面折返回问仙顶。

西南水云天。

绯色雾气在山林间若隐若现，许多水云天修士昏迷在路边。

姜厌见状，心头一紧，化作雾气，迅速飞向问仙顶。

待他到时，崖岸白梅树下，正站着两道人影。

其中一人着绯衣，当是那些算计他的鹿循。

另一人，则是江城。

姜厌见到这二人，想起那些龌龊之事，眸色迅速转红，魔气窜出，直逼那两人。

树下二人似有所感，同时转过身来。

“姜厌！！”江城一惊，当即提剑上前，挡在了鹿真身前。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鹿循的实力。黑雾方才触碰剑身，便如活物一般，窜向了他全身。烈火燃起，炙烤着他的魂魄。

“啊！！！”江城疼得蜷缩在地，不断地惨叫哀嚎，同时不忘对另一人道：“鹿真，快走！！”

那与鹿循生得一抹一样的绯衣男子怔了怔，看着姜厌提剑，悬在江城面门。

江城无视利剑，对鹿真道：“快走！别拖了！”

姜厌凝神四顾，猛地发现栽种鹿循尸骨的地方，有被翻动的痕迹。

难道……他们偷了师尊的尸种？

不待他想明白，绯衣男子已经化作绯色雾气，向东逃窜。

姜厌一剑刺穿江城，快速跟了上去。

绯色雾气钻入西南深山密林之中，在阴暗的林下快速穿行。

姜厌化作黑雾，紧追不舍，同时裂出分魂，从四面包抄。

很快，那绯色雾气便无处可逃，速度慢了下来。

“把我师尊还来！”姜厌逼近那绯色雾气，一把抓向其中。

黑雾渗透进红雾，猛地炸开。

“呃啊——”

鹿真痛呼一声，忽然凝出身形，径直跌坠在地。

姜厌趁机伸出长满魔纹的双手，死死掐住了鹿真纤细的脖颈，一字一顿道：“把我师尊还我！”

“哈哈哈……没想到！你竟是只魔物！”鹿真放肆笑着，全然不惧，挑衅道：“来啊，杀了我。我和你师尊一起死！”

姜厌动作一顿。分神瞬间，鹿真忽然祭出一缕绯色雾气，吹向他面门。

姜厌吸入，眼神变得迟滞，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些许。

鹿真见状，变了脸色，得意道：“真是蠢货，一而再再而三的中计……呃！”

长剑忽然贯穿他的肋骨，发出沉闷的噗嗤声。鹿真猛地被肩头迸射的鲜血溅了一脸。

姜厌森然盯着他，重重旋转剑柄，咬牙切齿道：“把我师尊，还我！”

“还不了。”鹿真忍痛，咬牙盯着姜厌，忽然阴冷道：“他尸种已毁，如今已彻底地死了！从此后，问仙顶白梅树化身，只我一人！我才是不死不灭之躯！而他，已归尘土。”

巨大的血色法阵瞬间展开，照亮了整个密林。红光照亮姜厌的脸，表情逐渐由绝望转向平静。

“撒谎！”姜厌忽然拔出长剑，直抵鹿真咽喉。

鹿真忽然沉默下来，平静地看着姜厌，冷笑问：“你敢杀我吗？我可有鹿循的尸种哦？你若真的杀了我，那你师尊就真的没啦。”

姜厌用力，将剑尖没入鹿真的咽喉，“把我师尊……还回来。”

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鹿真见状更加肆无忌惮，放肆地大笑起来，“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他笑完，又无所顾忌地望向姜厌，轻笑道：“我不给你又能如何？”

姜厌冷眼盯着他，眼中赤色越发纯粹。

鹿真舒展四肢，躺倒在地，漫不经心道：“我不会放过鹿循。你如今只能选择放我走，或是杀了我与鹿循。”

姜厌咬牙，忽然提起长剑，狠狠刺穿鹿真的腹部。

“还给我！！”

他快绝望了，根本不敢想没有鹿循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不、可、能！”鹿真不顾口中溢出的鲜血，一字一顿道。

姜厌闻言，咔哒一声，理智彻底为魔性吞噬。

强大的魔气从魔骨中溢出，瞬间充斥密林，遮盖天日。

“轰——”远古巨魔的轮廓从魔气中浮现，一声巨响后，山崩地裂，天地震颤。

饶是镇静如鹿真，见此灭世之景，也变了脸色。紧接着，巨魔如山的巨掌从天而降。

“列阵！”

于此同时，天都众修士赶到，祭出了上古降魔阵。

姜厌被困巨魔内核，隐隐约约听见了江城颠倒黑白的声音：“就是这个魔物打伤了我，料想定是它盗走了天时镜，毁了问仙顶结界。首尊，师伯，快杀了他！莫让他残害更多的修士！”

紧接着，集整个仙门之力的降魔阵落下，姜厌的身体与魂魄仿佛被巨山碾过，转瞬便失去了意识。

临去之前，他仿佛看见鹿循的身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如何也碰不到。

“师、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