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荫浓绿，蝉声聒噪。

路粲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目光冰冷肃穆地戳着手机，力道之大，仿佛决意在这块小小的液晶屏上犁出马里亚纳海沟。手机里的欢快音乐和他难看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手指愈快，眉头愈紧，甚至隐隐有汗晶亮。欢快音乐中夹杂着欢呼雀跃的倒计时声，清零的声响是某种凝固剂，将他浇灌成雕塑，瞪大眼睛、手指哆嗦，足足愣了三秒，才暴躁地怒吼了一声，把手机摔在墙上，“啪嚓”，屏幕大概是碎了。

“嗡”的一声，角落的加湿器静静地喷出白雾。路粲张了张嘴，瞪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不知道自己怎么为了小鸡农庄气成这样。

当然了，他在这个新开服的种田手游里耐心经营、又肝又氪，带领一众勤奋的组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物资甚巨实力超群，如此还在在线比赛里屈居第二，当然应该生气。但他经常找这类游戏来玩，随手就充钱，废寝忘食地肝个昼夜不停，输赢都不要紧，他只是喜欢种田罢了。小鸡农庄里可以造鱼塘，这当然更合他的心意，可正因如此，他绝不该再因为输赢动气。

为什么这么生气……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路粲鼻孔喷着粗气从沙发上弹射下来，捡起地上的手机，它坚强地亮起来，只是屏幕右上裂了条缝。平静了许多的手指点开已尘埃落定的本月排行榜，只见第一行的小组会长id赫然写着“金鱼王子”，头像是浅蓝底板上的一条简笔画小鱼。路粲内心大骂晦气，除了那个傻缺，谁还会叫这种小学鸡名字！还有那个头像，硬说是鱼，看着像块钻了眼的腊肉……

“铃——铃——”

坚强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把他内心剩下的辱骂吓停了，只见来电显示是“赵-艺术展”。

“喂，赵老师？”

“诶，路先生。之前您家那个小院，我们觉得很合适，想先定三个月的租期。”

“可以啊，没问题。”

“我们可以在墙上挂东西吗？”

“可以，不动承重墙都可以。走了要负责把东西收走或者付打扫费，我这边安排人。”

“好好，这个一定。我们是老师带着学生做课题，不会瞎搞……”

“我知道。之前顺园路那个也是你们学校老师租的，都没什么问题，只是做生意还是得先丑话说前头嘛。”路粲伸了个懒腰，走到水族箱边上，捻起一把鱼饲料缓缓均匀洒进去，色彩斑斓的小鱼从绿草球中成群游曳而出，欢快地扫了水中飘荡的颗粒，他不禁露出笑容，语气也平和了许多，“那合同您找学校后门那中介签就行，他那里有我的委托书。”

“行行。但我们今天想请一位师傅先过去看看地方，是有点突然，但今天下午阳光挺好，我们这位师傅想看看自然光照的范围。”

“噢。”路粲知道这些艺术家有各种讲究，想看个自然光也是正常要求，“那下午让他过来呗，我就住在那楼隔壁街，拿钥匙给他。”

“好，我们这师傅最近腿脚不方便，能不能麻烦您把电梯也打开……”

“没问题。”路粲喂完鱼，在旁边的水池洗了手，“这师傅怎么称呼啊？”

“姓计，您叫他计师傅就行。麻烦您了啊，我把您电话给他。”

“纪师傅是吧？好说，这都应该的，反正我每天闲在家里。”

路粲挂了电话拿钥匙出门，差点被外头的热浪熏一跟头。他倒退两步，回头找了个止汗喷雾在衣领里喷了几下，冻得打了个抖。他紧贴着梧桐的树荫过街，陈明珰突然打了电话来。

“粲啊，干嘛呢？”她在那头欢快如黄鹂，“我刚给你发了照片，木雕大嘴鱼和泥塑小丑鱼，喜欢哪个？”

“什么乱七八糟的。”路粲笑起来，“你不是去拍照吗？哪找的这些怪纪念品啊？”

“路上遇到一个手工店。诶我都发好一会儿了，你怎么都没看嘛！又搞你那个小鸡农庄呢？”

“是啊……别提我那个小鸡农庄了！”蝉鸣在头顶响起，路粲迅速走到街对面，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我经营得风生水起，你猜我在里头遇到谁？”

“谁啊？”

炎热的午后，街上行人不多，已经能看到他家那个独栋小院，奶黄的砖墙褐红的屋顶，门口钉了一块铸铁立牌，顶上梧桐茂密如盖，周围都是颇有设计感的小店，一看就是文青会喜欢的房子。有辆出租车恰好在门口停下，司机特意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里头先伸出一条石膏再伸出了人，司机还帮他拿了拐杖。头发及肩，身量高挑，倒很是个艺术家的背影。

“打死你都想不到我跟你说。之前我也没关心谁是第一，结果昨晚我心血来潮戳开一看……”路粲加快了脚步想去照顾一下残疾人，“是他妈我的前任！”

“前任？”陈明珰明显是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那个……我还没来得及见到你们就分手了的那个高中同学？”

“就是他。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倒霉催的网名一百年也不带换……”

右腿打石膏的艺术家付了钱，姿态优雅地杵着拐把自己挪到那块铸铁立牌旁边去等，听见他的脚步声正转过头来。白得出奇的皮肤，纤丽得平添冷漠的五官，唇下有一颗痣。

“先不跟你说了纪念品就要大嘴鱼吧我带客……操。”

“你带客什么？”陈明珰怀疑地提高了嗓门，“什么？路粲？”

“路粲。”瘸腿艺术家没有惊讶的样子，对他笑了一下，纤长眼尾下合，冷淡之意瞬间消散了，“还真是你。”

路粲也不知道电话挂了没有，把手机草草塞进兜里，挑高了眉毛憋出一句：“……我还以为是纪晓岚那个纪师傅……”

“如果这样能让你别这样瞪着我的话。”他耸了耸肩，“那我就是纪晓岚师傅。”

“不是……你怎么成艺术家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应该在国外吗？”

“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了。”

他笑得很自然，但好像一个都不打算回答。遇到前任于大多数人都是百味陈杂的事，还好路粲不是，他想了想也不是太想知道，就摸出钥匙开了门，又把钥匙扔到他怀里，转身进去，一点不想等这位残疾人。计师傅倒是不在意，和他搭话道：“你家新投资的房子啊？”

“什么投资，拆迁款买的。”路粲勉强地寒暄道，“你都混上导师了？”

“师傅嘛，技术顾问。”他转了转头，头发间露出一枚晶莹剔透的海蓝玻璃耳坠来，“自己也有个小店，卖点手工艺品。”

“挺好。生意不错？”

“刚够吃饱饭吧。”

“谦虚了，还打得起专车呢，不然怎么也得身残志坚蹦着来啊。”路粲丢出这话自觉不太合适，迅速介绍道，“电闸就在这儿，我给你打开了。你们不用的时候可以自己关上，电梯开关在一楼电路室，这里还有应急电源……好了电梯你会坐吧？我要走了。”

“……我又不会吃人，你走这么快干嘛？”

他本已蹿到院门口，听了这话转头直视着他道：“计瑾瑜，我们房东的生活是很忙的，好吗？”

计瑾瑜点了点头：“忙得每天废寝忘食地打小鸡农庄。”

“别给我提小鸡农庄！”路粲眉毛又拧了起来，眼睛烧得铮亮，“你他妈是不是又运气特别好抽了一百个限时翻倍订单？”

“没有一百个。”他谦虚地道，“四五十个吧。”

路粲气结。他从以前就是这样，不管玩什么都运气很好，抓娃娃永远轮到他保夹，抽卡永远一发必中，如果中了一等奖，多半是因为没有特等奖……他想起这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退游，你给我退游！”

计瑾瑜笑了，杵着拐一瘸一拐地往他这边走了两步，伸出左手想理顺他额前的头发：“要不我帮你打……”

“别碰我！”

路粲脊背一凉，条件反射地推了他一把，计瑾瑜不防他这一手，竟被推得一个仰倒，蹬着空气滑轮摔进了前院花坛里，拐杖倒下，石膏光秃秃地朝天，像半截茁壮的葱根。

“啊……”

“啊？？”

路粲大惊失色地冲过去一手捡起拐一手把他拉起来，计瑾瑜面色苍白地靠在他身上，头发上也沾了点儿湿润的红土，哭笑不得地道：“我的……胳膊……”

“胳膊怎么了，你不是腿瘸吗？”

“刚……摔的……”计瑾瑜咬牙道，“路粲你是不是有点儿……健忘……”

“哦。”路粲发现自己扯着他左胳膊，赶忙换了一只，“要去医院吗？我打120……”

“你自己送我去不行啊！”计瑾瑜瞪大了眼睛，“你推的我好吗！”

“你不装了？”路粲低头看打车软件，“从以前就这样，鸡毛蒜皮的事跟要死了一样，爱演得很。”

炽烈的阳光勾勒他额前低垂的头发，镶出毛茸茸的金边来。确实是该理一理，但计瑾瑜这次没动，只轻声道：“路粲……”

“别这样跟我说话，我们现在就是房东和客人的关系。”路粲帮他拿着拐杖，贴心地把他的胳膊紧了紧，表情公事公办，“我送你去医院是出于人道主义。”

“我也没有要说什么……”计瑾瑜顿了一下，叹气道，“好吧，我是想说你还跟以前一样。”

“什么一样，一样英俊潇洒吗？”

“一样力大无穷。”

“信不信我给你扔这儿？”

“最好不要吧，我还是客人……”计瑾瑜往旁边蹦了一下，“晒。”

“你倒确实跟以前一样瞎讲究。”

话是这么说，路粲还是往旁边挪了一下，把他挪到树荫底下。打车软件上车的小图案一点点靠近，两人相对无言地看了它一会儿，计瑾瑜清了清嗓子。

“路粲。”

“啊？”

蝉鸣如热浪，路粲闻见他身上蒸出来的一点柠檬洗衣粉的味道，突然有点紧张。

“真不要我帮你打小鸡农庄？反正去医院闲着也是闲着……”

“呵呵。”路粲对他露出两颗阴森的犬牙，“真应该把你胳膊推骨折，我看你用头玩小鸡农庄！”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错别字一个，以及有很多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