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是早十点到晚六点，为期三个月。其实计瑾瑜只是单纯的技术指导，原本不用来这样勤，但他不仅要来，第一天还顶替了售票员的工作。

“你图啥啊？”沈彦坐在他旁边的小板凳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在这儿售票。”

计瑾瑜眼也不眨：“我关心作品情况。”

“人家老师学生都来过又走了，你等的人来了吗？”

“我等谁？”

沈彦还没接着埋汰他，计瑾瑜就接着道：“你出差的事都办完了吗，守着我干嘛？”

“明天我们那代言人要来渡城拍广告，老板让我去看一眼。”沈彦不耐烦地拧着眉头，“多大个腕儿还要我守着。”

“你们代言人不是那个乐队主唱吗？连我都听说过，腕儿不小了。”计瑾瑜笑了一下，“行了，那不是明天吗，今天有空你就休息呗。”

“改PPT呢，狗领导今晚就要。”

“给你的手下做啊。”

“汇总PPT，人家交了数据上来，谁也没空做这玩意。”沈彦下手如飞，“行了你别管了，晚上等你……下班？我们去吃顿好的。”

“行。”

计瑾瑜支着下巴朝门口张望，下午正是热闹的时候，路过的人基本都会看一看艺术展的招牌。这个招牌也确实是抢眼，彩色玻璃纸折的千纸鹤挂成主题吊顶，风一吹，远远看去就是一片五彩斑斓，很让人心情舒畅。计瑾瑜抬眼对驻足的姑娘笑了一下：“艺术展，看看吗？”

他站在这五彩斑斓的招牌下更像块美丽的活招牌，笑得又如此礼貌，路过的很多年轻人都会驻足甚至买票，毕竟来这条街上逛的人本来也没什么要紧事。计瑾瑜熟练地扫着付款码，公事公办地批发祝福“希望您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第一天开展热热闹闹，算是顺利。大半个下午过去，突然碰见一个扫不上的，他仔细一看，发现是个加好友的二维码，举着这二维码的是个大眼睛长睫毛的漂亮姑娘。

遇到此景，也只能礼貌地装傻：“您的付款码有点问题。”

“没问题啊。”“姑娘”开口说话，声音清亮，但竟是个男声，他眨了眨洒着闪粉的眼睛，“小哥哥，加个微信。”

计瑾瑜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工作时间不能谈论私人问题。”

“我带朋友都来看啊，给你带销量算是工作问题了吧？”

“私人联系方式就算私人问题。”

“那你下班以后再加？我可以等。”

计瑾瑜面带微笑，只是不动。那人笑了笑，还是低头换成了付款码：“喏。”

“谢谢光临，希望您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他把这人目送走，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怎么还管卖票啊？”

计瑾瑜很意外：“路粲！”

路粲穿着件卡通机械狗头的T恤突然出现，打扮十分随意，甚至踩着拖鞋。他“嗯”了一声走过来：“我本来打算出门吃饭，想起你这里在展览，就过来看看。”

“来得正好，第一天展品是最完整的，到后面几天被弄得哪缺了破了都说不好。”计瑾瑜笑着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人手不够，我第一天就来帮着卖票。不过你不用门票，我这里有带人进去的名额，直接进就行。”

“噢。那你忙，我自己……”

“我带你进去吧。”计瑾瑜踹了一脚旁边小板凳上的人，“沈彦，帮我卖会儿票！”

沈彦刚改好PPT没有五分钟，无端被踹了一脚，“嗖”地站起来，怒目而视。路粲惊奇地看着这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人：“还有备用的售票员？”

“嗯……”计瑾瑜全然不顾自己刚才说人手不够，把沈彦扯到台前一站，“对。”

“我他妈还有活……”

“反正也没人来了。”计瑾瑜对他小声道，“你坐一天了，起来站站对腰好！”

“我谢谢你吧。”

沈彦白眼还没翻完，计瑾瑜已经拉开接待台的门走出去对路粲招手：“这边。”

他今天用来扎头发的是一串形状不规则的彩色透明小块，得转过身去才能看到。头发上落下一点细碎的光，和门上投下来的彩色光影倒有点像。路粲不禁伸手碰了一下：“不是玻璃啊？”

“塑料。要都是玻璃就太重了。”计瑾瑜给他拉开门，“这边。”

路粲虽然经常租房子给艺术学院的人，但这还是第一次来看在房子里做的展览。现在这里被改造得很有些不同，除了门口多了接待台、检票点，里面更是别有洞天。踏进来的一瞬间，几乎叫人错觉空气都是彩色的——走廊两侧的落地窗被完全打开，取而代之的是彩色玻璃屏风，地板上映出一条彩色河流似的光影流转，光好像被捕成了实体。

路粲眼睛都亮了：“好美。”

“是很美，但费了不少劲。这两块屏风就是我主要帮他们做的东西，废了好多料子。”

路粲凑近：“还有方块啊，这个也是玻璃吗？”

“是的，还能转，颜色不一样。”

计瑾瑜拨了一下，屏风的图案就变成了新的花纹，路粲睁大眼睛，看了又看。

“好厉害啊。不过这个有什么那个中心思想吗？”

“中心思想？”

“艺术品不是都要有中心思想嘛。”路粲歪头道，“我听朋友说的。”

“会有设计主题，但不一定都有个意义。”计瑾瑜指了指角落里的小牌子，“这条路就叫‘色彩’，无色的光中其实包含着很多颜色。其实说白了你觉得漂亮，那就可以了。”

路粲看完那段小小的介绍，点点头，跟着他往里走。里面的景象又略有不同，艺术品并不以玻璃为主，而是围绕光的展现有许多不同材质的设计，譬如镂空细纹的陶瓷摆件、剪纸和镜子拼出的影子通道等，周围都做了互相衔接的引入。厅里还有不少参观的人和几位负责导览的工作人员，路粲顺着观展路线看得认真，计瑾瑜跟在旁边，只有他提问或者艺术品有什么可互动性时，才会出言讲一讲。

二楼的风格一改华丽，变得有些朴素，有的艺术品看起来甚至和“光”也没有什么关系，那个计瑾瑜和老师提到过的“爱”就在这层。

“这个也算光吗？”

“爱也是人生的光啊。”计瑾瑜背着手道，“只要能解释通，都行。”

路粲转来转去地观察了一下：“我看这倒像‘爱是什么也没有’。”

计瑾瑜笑起来：“怎么理解都行，艺术品嘛，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那我看它就是什么也没有。往哪边看都没个准话，这个爱也太飘渺了吧。”

这话要是被李老师听到，估计要皱眉头；陈仰之倒是会高兴。计瑾瑜只是开小差，看着他认真思考的脸，心想他额前的头发是不是剪得太短了点。

“看看这边。”

二楼转了一圈，路粲若有所思：“你当时就是来看这里的采光，看哪里适合放一层那些东西吧？”

“真聪明。二楼没落地窗，反而不如一楼效果好，就改了一下场所设计。”

设计得精巧，终究也是个小展，仔细地看也用不了一个小时。两人从出口走时，大眼睛长睫毛竟然也等在那里，一身粉色短裙，拎着蕾丝包包，对计瑾瑜冷哼道：“工作时间不谈私人问题哈？”

计瑾瑜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但没必要理他，带着路粲就往前走。路粲更不在意，目不斜视。那人在他们身后愣了愣，又几步冲上来绕到他们身前：“你是喜欢这样的？”

计瑾瑜把路粲拉到身后，皱起了眉：“你有病吧？”

那人瞪大眼睛，假睫毛乱抖：“你就这么对待客人？你们的投诉电话是多少，我要投诉你！”

“你投诉呗，打票上的主办单位联系电话，就说你要投诉今天的售票员。”计瑾瑜嗤笑了一声，“而且你要给我带一百个大客户来买五十六一张的票，我竟然不识好歹。”

那人气得脸色发白，掏出手机：“你给我等着！”

路粲认为自己知道了什么，探出头来道：“他就是个收银员，你带人来他没有提成的。”

计瑾瑜想笑，但感觉不该笑得这样快，于是不再管那个人，拉着路粲走了出去。刚出门路粲就挣开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他的手腕还是骨节分明的一段，单手可以握住。计瑾瑜被他挣开有点遗憾，但也只能道歉：“不好意思。”

“你说你，每天就招一些……”路粲想了想，“狂蜂浪蝶。”

“攒了一年多才攒出一个用成语的机会吧，这就用他身上了啊？”

“那我用你身上，你狂蜂浪蝶？”

计瑾瑜笑起来，两人走到接待台时他还在笑，看到沈彦眉毛拧成八字的脸才倏地收住。

“哎哟，不好意思，把你忘了。”

“没忘你就会早点儿出来？”

“会啊，我跟客人吵架的时候就尽量少说两个字。”

沈彦挑了挑眉毛：“吵架，跟谁？”

“就刚才那个要我微信的……”

路粲突然奇道：“就找你要个微信？我以为他要找你倒黄牛票。”

沈彦笑了好大一声，计瑾瑜无语：“……多么合理的猜测啊。”

“那要个微信怎么了，人家说不定只是想和你交朋友呢。”

“谁和我交朋友我都要交吗？换你你给啊。”

“我给啊。”路粲毫不在意，“为什么不给？”

计瑾瑜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发现仔细一想路粲还真的会给。

“那我找你要你怎么不给？”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能一样吗？你是前男友，谁会随便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前男友！”

气氛变得紧张，沈彦不想在这八点档里纠缠，于是强行问道：“是那个进去在出口转了好半天的妹子？我刚听声音还以为是男的。”

“确实是男的啊。”

“是吗？”沈彦这回倒真的有点惊奇，“现在是不是流行这个啊，刚刚我看我们那代言人的资料，他也喜欢女装出门。”

“那说不定那就是你们代言人呢，还不快去伺候着。”

“滚蛋。”

沉默了一会儿，计瑾瑜看了看手机，没事人似的道：“哟，到点了，路粲，体力刷新了。”

“我不……”路粲说了一半，还是打开了小鸡农庄，“算了，好容易钓了东海龙宫鱼。”

沈彦简直崩溃：“咱们这儿没有下班吃饭这个说法是吗？”

“噢有有有。”计瑾瑜拍了拍他的肩膀，对路粲道，“我们要去吃饭，你一起吗？可以去吃海鲜，我请客。”

沈彦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别我们，你俩去吧。”

路粲愣了一下：“不了吧，我连身正经衣服都没穿。”

这倒是个理由。路粲虽然穿什么都能出门，但要见人的时候还是会好歹打扮一下。

计瑾瑜道：“那我们等你回家换？”

“不用了，我今天只想自己吃饭。”路粲语气挥了挥手，“再说你们同事聚会，我去了多打扰啊。”

他走远了，沈彦道：“他一直都这么直接吗。”

“对别人一直都是这样。”计瑾瑜也有点发愣，“我也有点不习惯。”

“你还不如别人呢，前男友。”沈彦哈哈大笑，笑完又纳闷地道，“他为什么说我们是同事？他是真的觉得我在这里卖票？”

“啊。那不然呢。”计瑾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没抓紧时间介绍自己啊。”

沈彦气结：“去你的。我要吃饭，吃海鲜！”

“你吃什么海鲜啊。”计瑾瑜低头翻了翻手机，“去吃火锅吧，今天有信用卡打折。”

“计瑾瑜。”沈彦冷笑一声，“世界上除了你前男友还是有人要吃海鲜的！”

“啧。”

话虽这么说，计瑾瑜打车的目的地还是海鲜餐厅。沈彦在车上接了三四个电话，时而点头哈腰时而破口大骂，说得他口干舌燥。挂了电话却见计瑾瑜撑着下巴在看窗外。

“想什么呢？”

计瑾瑜思忖着道：“我在想要他微信的那个人会跟他说什么？”

“不知道。不过那一定是个比你在乎朋友的好人。”

路粲随便找了个熟悉的店吃了份简餐，带了个冰淇淋回家。到家时收到萧朗发来的信息，虽然他看到这个名字时还花了一阵子才想起是谁。

-晚上好。在做什么？

路粲面对这种尬聊有点无语，但想想刚认识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回答道“刚吃了饭”。

那边回得很快：刚吃饭？

-对啊

-你吃饭这么晚啊。

-不一定看情况

-这样啊。

-我吃晚饭也比较晚，一般是每天下午七点。

路粲随手敲下“你也有日程表啊”，想了想把“也”字删掉发出去。

-有啊，有计划才能效率更高地利用时间。

-当然是会视情况调整的，人又不是机器。

-下次要不要一起吃饭？如果这件事在我的计划表里，一定没有时间限制。

路粲看着这三条信息，模糊地想起Sunny当时似乎是把萧朗当作相亲对象给他介绍的，忽然恍然大悟。但他对这种没有目的的吃饭邀约没有什么兴趣，遂放在了一边。

冷水机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出响声来，路粲站起身来拉开阳台门，晚风穿堂而过。他看了一会儿鱼缸，从旁边的架子上拿来长剪刀，仔细地修剪了过长的小竹节草，又用网兜捞掉。饲料撒下去，鱼群在透亮的水里轻巧游来。

“少吃点儿啊，你胖得身上那条纹都弯了……别打架！你的尾巴怎么丢的自己不知道吗！”路粲一边喂一边用小网兜在水里划来划去地主持秩序，“还有你，来吃饭！不要半夜让我看到你在偷偷啃草。”

它们终于各自疏散开，表现得较为有秩序了。灯鱼透明的小小身体让他想起白天见到的玻璃屏风，那个可以拨动的方块可以拼成方形的热带鱼。这个缸养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开个海水缸呢？也许可以用一些透明的彩色方块来置景，会很漂亮。

他想着想着，对一条路过与他对视的大眼睛玻璃猫喃喃道：“好神奇啊，他居然能做出这么漂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