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温度渐渐高了起来,阳光早早就透过窗户,透过没有拉紧的窗帘,大少爷睡梦中感觉到阳光,下意识的往被子里缩了缩。
“叮…呤…呤…”急促的电话铃在楼下响起来,但没有人接,那个声音一直循环在房间里。穿透力极强。
大少爷睡不着了,他穿着睡衣下楼,看到傅夫人从外面小跑着进来接电话。
“妈,谁啊?”大少爷懒洋洋道。
傅夫人微笑的看他一眼,拿起电话,大少爷打了个哈欠,撑在楼梯上看。
傅夫人刚开始是平静的,可过一会儿便提高了声音。
“俊俊这些天一直在外应酬,凌晨才回来,这会儿在好好休息,夫人,这个我也无能为力,帮不了您。”
大少爷听到自己的名字,支起了耳朵,便看到傅夫人脸色越来越不好,已经有些生气了,他连忙下楼来。
傅夫人来拦:“你不要管,你回去睡觉!”
大少爷一只手接过电话,另一只手将傅夫人揽过来,在她背上安抚的拍了拍,天气本来就热,傅夫人因为生气,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妈,没事儿,我来,嗯?”大少爷低声说。
看到傅夫人情绪平静了些,他便侧头附上话筒。
局长夫人在那边带上了哭腔:“俊子,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你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再帮帮你叔叔吧!”
大少爷宿醉未清,又听到女子低声的啜泣,他伸手揉揉眉头,问:“什么事?”
局长夫人这才道来,原来局长没有苏醒的这段日子,很多平常对局长低眉顺眼的人,都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他们跑到代表那里,或溜须拍马,或祸水东引。
“若不是你叔叔的心腹实在压不住了来告诉我,等你叔叔醒了,说不定就要被直接带走上公堂了。”局长夫人哭着说。
大少爷抿嘴想了一下,便道:“婶米,这件事不要担心,我来解决。”
对面的女人一直道谢。
放下电话,大少爷没有跟傅夫人对视,便转身上了楼去换衣服。
等他再下来时,傅夫人还在那儿站着,大少爷叹了一口气,将外裳搭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傅夫人也跟着他坐下来。
“妈,是不是又把门反锁了?陈妈锁的?”大少爷含着笑意,望向禁闭的屋门。
“反正我是不会让你去管闲事的,他丢了官,跟你什么相干?”傅夫人正襟危坐。
还没等大少爷开口,傅夫人细长的柳叶儿眉便皱了起来,她涂着蔻丹的食指指着大少爷,没好气的说:“别想又拿你表妹说事情!”
“从他想让你接你父亲的班,硬生生得不顾你表妹有其他的爱人,逼着她跟你订婚,我就知道这人有多坏!罢免正好,你跟你表妹都能有活路!”
大少爷轻笑起来,看到傅夫人剜他一眼,便收起了笑意。
他正色道:“妈,您不会真以为,我是因为婶米几滴眼泪便不管不顾的要帮他吧?”
大少爷温和道:“自我回国,这一年多来,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不是白活的,又怎么会因为一纸婚约就为他卖命。”
一句话便让傅夫人神色缓和了下来。“我知道的……”傅夫人红了眼眶:“我就是……就是不想让你陷的更深啊……”
大少爷张了张嘴,喉咙发痛,他伸出手,轻轻覆上傅夫人的手,良久,他才勾起嘴角。
“妈,我是为我们自己。”大少爷缓声道:“我们这次若是不管,叔叔真的被拉下马,以他手中握着的把柄,他头顶上的那些人会放过他吗?”
“而我们,做了他这么多年的爪牙,难道就能全身而退?”大少爷摇了摇头:“想让我们死的人太多了……”
大少爷去寻找傅夫人的眼睛,两双长得一模一样好看的眼睛就这么注视着对方。
大少爷如同琉璃般流光溢彩的眼神出现了裂纹:“我也会怕……”
大少爷深吸一口气:“傅家倒了……想保护的人……就保护不了了……”
傅夫人许久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她拍着儿子的手背,无奈道:“罢了罢了,你已经都想好了,你自己就看着办吧……”
她伸手摸摸大少爷的脸,便起身去敲门:“陈妈!陈妈!把门打开吧……”
大少爷起身,将西装外裳穿好,静静的看着傅夫人。
她以为大少爷看不见,于门前轻轻擦了擦眼泪。
大少爷走上前,轻轻的抱住傅夫人,轻声道:“妈,这几天我就不回来了?”
傅夫人轻拍他的背:“俊俊,少喝点酒,酒伤身体呀……”
大少爷心里发酸,只点了点头,就出了门。
乔叔将地图拿出来。
“三日后河西路有一场游行,正经过监狱,安渝,你要做的,就是在人多繁杂的时候,去搞清楚监狱换岗的时间。”
学生抿嘴,仔细的记着地图上的关卡。
“这次行动意义重大,我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乔叔低头看向正目不转睛记要点的人。
学生顿了一下,抬头正对上乔叔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乔叔的意思。
“您放心。”学生点头。
三日后,河西路众多的学生、工人聚集在这里,学生高喊着口号,队伍浩浩汤汤,没人关注身边穿着学生服装的男人。
等队伍走到河西监狱,学生迅速拉低帽沿,将手臂上的白色的布取下来系在脸上,以人群为盾,在学生被监狱门口的警员拦截推推搡搡之机时,没人发现他去了哪里。
“一…二…三……”他在小声的记着,监狱外学生和工人跟警员的对峙越来越激烈,突然一声枪响,是警员在拿枪威胁。
监狱里巡逻的警员听到枪声四周下意识的抬头往围墙外看。
“谁在那里!”
学生及时反应,迅速从墙上跳下来,混入因为枪声而混乱的学生和工人队伍中。
“游行队伍里有革命党,别让他跑了!”最先发现的警员吹响警哨。
警哨声混杂着学生工人的尖叫,几队警员集结,学生将白布取下来踹进兜里,顺着队伍四散开来。
警员越增越多,从四面八方而来,用警棍殴打那些阻碍他们的视线和路的学生。
学生冷峻了眼神,手中小刀做好了准备,向殴打女学生的警员奔去。
一辆车突然冲进来,瞬间冲散了他们的队伍。
车辆挡在学生和警员中间,学生被突如其来发生的事惊了一下,便被人群拥挤着向前跑。
他努力的回头看,车上下来的那个人,好像看他了一眼,又马上将目光收回了。
大少爷醉醺醺得倚在车旁,余光里没有学生的身影了,他放下心来。胃里却难受的让他俯下身吐了起来。
“什么人敢影响警察公务!”警员举起警棍向他打来。
他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子,被酒熏红的脸上,一双眼睛寒冷的瞪着扑过来的人。
“你找死吗?”大少爷冷声道。
警员呆在原地,举起的警棍也忘记要收回来。
大少爷嫌恶,抬起脚便踹了过去,警员四脚朝天的被踹到了地上,人傻了。
这踹一下又让大少爷难受的附身吐了起来。
“大……少爷……您……您怎么……”游行队伍跑了个干净,没有收获的警员看到同事被踹,连忙赶过来要帮忙。看到大少爷,都心照不宣的停了下来。
大少爷这几日都在陪代表,或是游玩,或是酒席,或是跳舞。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们疑惑,但没有人敢问。
大少爷难受的直起身子,将领带松开些,又将衬衫胸前扣子解开了两颗。
终于踹口气。
他站不稳,警员想去扶他,他就用衣服将他挥开。
“我好不容易能回家一次,你们把路给我堵了?”大少爷倚在车门上,醉醺醺道。
警员冒冷汗。“不敢,不敢,是我们发现了革命党,所以……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啊。”
大少爷抬起手,虚指指他们,又说:“你们敢挡我的路。”
几个警员相互看了看,晓得了,大少爷喝醉了。
大少爷酒德很好,也总是请他们吃饭,可今天他怕是生气了。
喝醉的大少爷可以讲道理,生气的大少爷讲不通道理。他们只好赔笑脸,给大少爷道歉。
“都给我滚!滚远点!”大少爷吼。
正是警员们想要的,他们拖着被大少爷踹翻在地的同事,跑回了监狱围墙。
大少爷趴在车上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将醉意又散出去了几分,他清醒了些,又重新坐回车上,发动汽车,离开了河西路。
车子在家门外停着,大少爷都能听到小橙子在院里清脆铃声般的童音。他没下车,听了那声音一会儿,便又开走了。
学生将任务要点报告给乔叔后,便回到了小朱楼。
刚打开门就闻到一点酒味,还有极轻的鼾声,他开灯的手放了下来,轻声的向黑暗里的声音走去。
大少爷身材高大,沙发不够他躺,上次在这里睡的时候,一晚上都没睡好,他在二楼,都能听到大少爷在大厅沙发翻来覆去。
学生在黑暗里微笑,他小心翼翼地坐在茶几上,等待眼睛适应黑暗。
月光静悄悄的从窗户中透过来,屋里都被月光笼罩着,像是床前那盏温暖的台灯。
大少爷就在这月光里睡着,发型依旧是打理好的。
学生收回自己的眼神了一瞬,又不由自主得去看。
大少爷挺拔的鼻梁上还架着眼镜。
“会硌吧,硌的头疼。”学生想。
他这样想着,便伸手穿过月光,小心的将大少爷的眼镜取了下来。
没有眼镜的遮挡,学生便能清楚的看到他的眼睛。
大少爷好像几晚都没睡好,眼睛下面,睫毛投下的阴影都遮不住他的憔悴。
学生心跳跳空了一拍,他从没有照顾过人,逃亡的一年里他也是将将刚学会怎么照顾自己。
他左右看了看,周围都没有盖的东西,他赶紧将自己的外衣脱了去,轻轻的盖在了大少爷的身上。
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做。
学生有些手足无措。
“小少爷,您接下来怎么着也得给我烧点热水,帮我擦擦脸啊手啊……这才叫照顾醉酒的人。”沙发上躺着的人动了动。
随后便听见大少爷长叹了一口气,大少爷伸手曲着大拇指,轻轻的在皱着的眉头上扣着。
他实在是难受,下午在外面吐了些酒,现在感觉肚子里还都是酒,灼烧着他的胃。
学生马上站起来,要去给他烧热水。一只手却拉住了他的手腕。
学生低头去看拉着自己的手,沙发上的人将扣眉头的手收回来,随意放在身前。
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拉着学生笑着道:“算了,我是没有这个福气,你能少给我找点麻烦,我就乐的要拜佛去了。”
学生就反身坐回来,大少爷没有收回握他手腕的手。他瘦,手腕也瘦。大少爷的手掌就像个镣铐,将他紧紧的铐着。
良久,他才回握住了大少爷的手腕,大少爷骨架子大,他勉强才握的住。低声问:“你看着好累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小事。”大少爷这两个字是随着叹气呼出去的:“不过是人心,人情和世故。”
学生微垂着头想了想,点了点头。世间所有的事,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人心,人情和世故。
握自己的手腕的手晃一晃,将学生的思绪拽了回来。
“我听到那些游行的人的口号了,真是太慷慨激昂了。”大少爷说。
“我一直都在外国,极少遇到这样的场面,我想,除了铁石心肠的人,但凡有些良知,都会被这些年轻学生和勇敢的工人感动的。”
学生在黑暗里认真的点点头,这是他的信仰,是他穷尽一生追随的信仰,是崇高的无瑕的。
“我好累啊……”大少爷松开了手,无力道:“以后再也不想看到酒了……”
最后两个字没说完,大少爷便睡了过去,学生无奈,他小心将大少爷的手放在大少爷胸前。
找到了一根蜡烛,点燃后,执着它去烧水,大少爷说,喝醉的人,用热水擦擦脸和手,就会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