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泠买一座新宅子,离侯府不远,自然也离王府不远。林晟如今虽然不常回家,但他当初的确是特意选的这个地方挨着侯府。缪泠觉得自己若是躲开,会让他难堪。
此为其一,更重要的是她也不想远离林晟。
世子府没有大肆翻修,把牌匾一挂就完事。
府里迎来的第一位客人是慕容映,把枷锁去掉,安排住进一个看管森严的偏僻院落。他的身体情况很不好,但心态还挺乐观。
“陛下高明。”慕容映说,“我这没法儿跑了,若是轻举妄动,就是对世子不义。”
“说得好像自己很厉害呢!”杜郎中不以为然,“既然你还乐观,我就实话实话。这两只手算是废了,不至于毫无知觉,但以后恐怕连提笔都困难。”
慕容映艰难地转头看向缪泠:“你没有同她说吗?”
缪泠摇头:“我们不想试,张进和林晖都拒绝。若不能人人得到治疗,那么多人因战争受伤,单单我们能够治好,反而更让人心里更加痛苦。”
“你也如此迂腐。”慕容映大喊失望。
缪泠不认同,冷硬地说道:“若是人人断手断脚之后都续上健步如飞,独留你在泥潭里打滚,你高兴吗?不会心生不满吗?”
慕容映也说难听话:“人人平等,就是所有人一起陷入泥坑,千年万年为了一口粮食绞尽脑汁。”
缪泠傲娇地哼一声:“优秀的人会想着带领千万人脱离生存困境,跟你的自私不一样。”
这里「优秀的人」特指林晟,本来有点儿生气,想到他回来了就觉得甜丝丝,如此便不与慕容映计较了。
缪泠说:“我护着你完全是因为王荇之,你别总想着在我这儿传道,我并不吃这一套。”
慕容映嘿嘿冷笑:“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大多数人于国于家无益,对于历史来说更加可有可无。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多活一日多消耗一日粮食。人多有什么用?园丁都知道要时时修剪侧枝,否则抑制顶端生长。”
缪泠好笑地盯着他,吓唬道:“我知道留着你有什么用了,若是将来有个大事小情就把你推出去,说你是妖人,祸乱朝纲,迷惑圣上!”
慕容映并不害怕,嘴硬道:“没什么新鲜。”
“你安心休息吧!”缪泠起身告辞,“陛下不会追究你,除非哪一天我实在把他惹毛。”
“皇帝对你可真好!”慕容映怪道。
“非也,陛下是可惜你这个人才。”缪泠如实说道,“陛下说你聪明,可惜偏激。正好我心志坚定,不容易被你动摇,所以就把你交给我,兴许我能用得好。”
慕容映被气得无奈,挪动膝盖和屁股把自己牵引进被子里。
杜郎中笑道:“看这动作挺灵活,要不别治吧,就这样!这身体调理好得不少钱,我最多不收出诊费,但药钱少不得,就不让世子破费了。”
“滚!”慕容映在被子里吼一句,又问,“我徒弟呢?”
“你不闹事,你徒弟自然不会有事。”缪泠说。
不止不让慕容映闹事,缪泠自己也变得特别安分,上朝时别人把艾启参来参去,她一点儿没往心里去。
琼州和樱州一带人口密度大,艾启带领百姓在冬季种植绿肥,如此便不必轮耕,开春后能够更多地将农田利用起来。
朝臣参艾启好大喜功、不切实际、夸夸其谈,在樱州胡作非为!轮耕是为了让农田得到休养,连耕会让农田贫瘠,导致产量降低,历来都是如此。
历来如此,但不一定是对的。或许过去是对的,但现在有更先进的办法了。农人已经发展出新的种植技术,但朝臣不种田,就会守着旧事旧例全国推广,美其名曰老祖宗的智慧。
皇上问缪泠怎么看,缪泠谦道:“臣不懂田耕。”
皇上差点儿没憋住笑。
其实从这个角度参艾启真的没用,缪泠根本不需要为他辩护。就算皇上糊涂死了听信这些言论,也不可能因此将艾启革职。
那么结果会怎么样呢?最多是紧急叫停,把种植的绿肥收割。
谁去收割?
派大军去吗?多滑稽!
收割之后扔进海里吗?
耗财耗力长途运输这无用之物,不是搞笑吗?
如若不然,绿肥已经种成,割不割都是留在田间继续做肥料。等到收获季节里不轮耕的农田也能大丰收,朝臣自然无话可说。
针对缪泠的小插曲落幕,接下来便是议论林晟出征菀州的大事。陛下还算勤勉,五天一上朝,缪泠每次都很期待,这是她唯一能见到林晟的机会,虽然他也总被参来参去,惨兮兮的。
朝臣说大尚开战的意图已被俞国知晓,对方不但做好准备,而且散布谣言说大尚好战,已经与大尚周边国家结成攻守联盟。
此时开战对大尚不利。
皇上问林晟意见,林晟回答:“臣知悉,臣克服。”
朝臣们说得没有不对,没啥好反驳,最终看成绩呗!若是樱州收成不行或者菀州战败,那就承担着。事情还是要继续推进,不能因为怕失败就不做。
朝臣们反对无非是说劳民伤财,大尚正在恢复中,禁不起这般折腾。这种担忧是正常的,没必要捂嘴。确实会有风险,但不应该安于现状,因为现状并不好。
管用实话实说:“许多国家停止与大尚贸易往来,以此抗议。”
缪泠大声反驳:“平常事,不足为奇。大尚正在复苏,老虎要醒了,山里百兽都害怕。大尚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什么都不缺,内循环足矣,不跟我们贸易是他们的损失。”
搞艾启也就罢了,不让出兵菀州绝对不行,这事儿迫在眉睫。
管用微微笑,继续说林晖封王和太子选妃的事儿。皇上说此事须得细细商议,退朝后把一帮大臣留下来。
朝臣们不像军队里那样纪律严明、步伐整齐,退朝时没什么秩序,简直可以说是一哄而散。刚刚上朝时没吵出结论的事儿,此时或者找上对头或者找上朋友,继续争辩。
缪泠则追着林晟跑,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后头说:“他们针对你,想把你和林晖都赶去封地,如此京城就太平。”
林晟放慢脚步迁就她,微笑道:“也不是不行,我回乌城,再事实统领东部四州,就能跟朝廷分庭抗礼。”
缪泠突然有点儿害羞,东部四州凭什么听他号令?
感觉那好像是自己的嫁妆。
林晟柔声道:“放心,我不离京。若是菀州大胜,他们更不放心我离京。”
他的语气温柔,把「不离京」说得像「不离开你」。
缪泠笑道:“你说得对,陛下那么聪明,不会放你走。若在京城都怕你有威胁,出了京城不是更加放虎归山?”
退朝后百官都往这个方向走,人多眼杂。
林晟岔开话题:“小黑被接到春日台了。”
“什么小黑?”
“寄养在摸仙山庄的狗熊。”
缪泠惊讶地问:“接牠过来做什么?现在不是冬眠吗?”
春寒退去一些,草木渐渐抽芽,林晟在春风里问道:“一起去看看吗?”
他说「一起」!缪泠就傻傻地跟着走。
去春日台的道路还是曲折,俩人并肩慢慢走,几乎快走到晌午。本来今天退朝就晚,路上还要时不时歇会儿,可不就走到这时候。
缪泠有点儿磨磨蹭蹭,还有点儿三心二意,很好奇似的东张西望。她对所有花草都感兴趣,还要眺望远处的宫殿,大惊小怪道:“那是仙齐院吗?如今修得这么漂亮!”
陈国公兵变那一年他们经过仙齐院,挺破破烂烂。
林晟没有顺着她的话聊开,而是问道:“走累了吗?”
缪泠反问:“你着急回营吗?”
他笑了笑,说:“没有,今日无事。”
缪泠低下头,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她心里藏不住事,也从来没这么委屈过,便忍不住把话挑明说:“林晟,你不喜欢我了吗?”
林晟竟然笑了,很明显是取笑的意思。
她微恼得瞪着他,但又有点儿开心,能看出来他不是「不喜欢」。又恼又喜,脸上生动得很。
林晟捧着她的小脸揉一揉,笑道:“我以为你没想好,不想逼你做决定。”
她鼻子一酸,眼泪水花般往外冒,又委屈又开心。开心他回来了,但又不爽自己被他看透。他特别聪明,只要她心思一动他就明白,有时候会让人有一种无力感,说是无助也可,反正委屈得很。
她确实没想明白,但并不想让林晟知道。
“林晟,我喜欢你的。”缪泠说。
“我知道。”林晟自信满满。
她觉得心情复杂,理不清,便生气地捏着他的手。
“走吧,我们去看小黑。”林晟无事发生般说道。
“我都说喜欢你了!”缪泠不喜欢这样不清不楚。
她有点儿着急,声音变得大一些,两边的属官都听见,纷纷后退一步。他们都是跟钱时桦一样的想法,不关注,更不敢干涉,怕闹腾得他俩不处了。
林晟柔声说道:“没关系,你慢慢想。你看我也一把年纪,怎么没人张罗大王选妃呢?他们都怕把你逼急,反而成就我的好事。”
缪泠心里特别纠结和难受,快把林晟的手抠出血洞。她就是下不了决心啊,倒是希望有人逼一逼。
小黑竟然生了一窝崽,据说是一边冬眠一边生。缪泠第一次知道,听着觉得特别新奇,就有点儿忘记烦恼,开心得蹦蹦跳跳。
小黑团成一坨冬眠,两只小崽子却很活跃,在牠身上滚来滚去。
“怎么、怎么是这样生的?”缪泠惊讶得说个不停。
“不知道呢,接到京城之后突然就生了,狩猎场里毕竟危险,便带进宫里养着。”林晟耐心解释。
“明年还生吗?明年我要看着牠生。”缪泠说。
“受孕了就生。”林晟实事求是。
“对哦,这次怎么会受孕?”缪泠开始断案,碎碎叨叨地推理,“算算时间肯定是在摸仙山庄受孕。可是当地已经好久不见狗熊出没,他们都看小黑新奇得很。怎么回事呢?百灵先生找来别的东西跟牠□□吗?骡子和马可以□□对不对?那就狗熊和狼?”
“骡子和驴。”林晟纠正。
“马。”培忻忍不住提供正确答案。
林晟点点头:“对,骡子和马。”
培忻放弃,这两人看起来都有点儿走神,不是一副认真求知的样子,要说心荡神驰也行。
熊崽拱来拱去在母亲怀里闹腾着,缪泠开心地看着,娇声说:“这么丑,怎么会这么可爱?”
确实丑,眼睛小,嘴筒子长,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熊崽玩累了,在母亲身上吸食,她看着忍不住担忧:“小黑怎么不喂孩子?”
林晟解释:“牠睡着也能哺乳,醒来自身消耗大,反而不足以喂养孩子。”
“我们给牠送吃的呀!”说完便知道不妥,改正道,“牠是熊,还是靠自己吧,万一哪一天我们养不了牠呢!”
她脱口而出的是「我们」,心里是认可两人关系的,否则狗熊关她什么事?
林晟自然地牵起她的手:“饿了吧,先用膳,以后天天能看。”
她顺势用另一只手抓住他手腕,慢慢靠近他怀里。胸怀宽阔,味道熟悉,她还没开口说话就先哭起来。
林晟给培忻一个眼神,培忻却摇摇头,只是退开一点点。皇宫里不安全,他们得盯着,没法儿回避。
缪泠的情绪却已经到位,抽抽嗒嗒地说:“林晟,你不要疏远我。”
他心不在焉地说一声:“好。”
“你对我失望吗?”
“没有。”
“厌烦吗?”
“当然没有。”
缪泠哭得更厉害:“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林晟喊冤:“哪有?”
“回京时没看到你。”缪泠嗔怪道。
“我在练兵。”林晟说。
“抽空也不行吗?”
“好,下次一定。”
她自己有数的,解释说:“东郊大营也关乎京城安全,陛下让你练兵,怎能擅自离开?无诏入京更说不清了。”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委屈:“陛下可以让你来接我啊!百官都来,必是他发话,怎么不跟你说一声?”
他按着她肩头稍微推远一些,说道:“不想在宫里用饭吗?多少吃一点儿,先垫垫肚子。”
她在他的手背上拍一下,不满道:“你不听我说话!”
他喜上眉梢,满脸期待道:“听的,你说。”
她突然明白了,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故意是不是?知道我喜欢,就等着我主动靠近和妥协。林晟,这样很烦!”
他心虚得笑起来,再一次捧着她的脸:“那你确实没想清楚嘛!”
她问:“没想清楚什么?”
他说:“嗯。”
嗯个屁!
缪泠不再患得患失,她猜林晟大概想成亲。
她转身走开,他跟上来搭着肩,哥俩好似的。
林晟说:“我有点不知所措,总之你想如何就如何。”
缪泠:“我想吃饭!”
气呼呼的口气,更像要吃林晟。
林晟开始卖惨,说:“也不是全然想起从前,怕让你失望。”
缪泠果然上当,问:“你没有不舒服吗?会头疼吗?要不要请杜郎中看一看?”
他缓缓地把手滑下来牵着她,俩人并肩走着,左手牵左手,便好像把她圈抱在怀里。
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转身小半圈更往林晟怀里靠近。起初还有点儿犹豫,后来下定决心般撞上去,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把脑袋埋在他肩窝大哭起来。
林晟有一点慌乱有一点心疼,但更多是觉得好笑:“怎么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是这样没错啊!
她微微抬起头来,软绵绵但强硬地说:“林晟,你不要变,永远像现在这样,好不好?我们已经拥有很多,不需要做坏事,不要不把人命当回事。”
她好像是哭累了,长舒一口气,把林晟逗笑。她觉得他不够严肃,在他怀里闹腾一下抗议。
“我何曾不把人命当回事?”林晟略微思考,说道,“我想不起来。我若说想不起来,我不是他,你会不会生气?”
“你是!”缪泠着急地跳起来搂着他脖子。
不管他是不是,她需要他是!
身边全都是「坏人」,自私自利地按自己的想法做事,所以她特别需要林晟的肯定和支持。因为他足够优秀和成功,如果能得到他的肯定,她就不会陷入自我怀疑。而且他能力强,他的支持不是嘴上说说,而是有实际作用。
林晟温柔地搂着她的腰,轻轻托着,动作上很配合,嘴上却拒绝:“这里是皇宫,这样亲密要被看见的。”
她果然放开他,还退后一小步。
林晟叹息一声,说:“走吧,去吃饭!”
缪泠撇撇嘴:“吃饭、吃饭,天天说吃饭!”
林晟无奈地看着她:“对,吃饭。”
缪泠觉得不安,又来拉着林晟的手,娇声问道:“林晟,你是怎样想?”
林晟假装不懂,说道:“先以战收复菀州,再以手段和平收服中部和南部仍在观望的州郡,西部观其后续发展再定,北都和凌国比较棘手,要看大尚国力发展再制定计划。”
现在是跟他聊天下?
缪泠极度不满,但只是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一摇。
“我呢?”缪泠直白地问,不是质问的语气,更像呢喃低语。
“你要如何就如何。”林晟宠溺地说,“若是逼一逼你,大概是有用的,但我不舍得。譬如我娶别人,你肯定不答应。”
她委屈地看着他,他笑说:“没有啊,不娶。”
缪泠说:“你不问我怎么想吗?”
林晟:“我知道,我问过清荷。”
不待缪泠生气,他先倒打一耙:“以后你有心事都跟我说,我就不用问清荷。”
她确实生气,但又矛盾得感到踏实,喜欢他这样运筹帷幄的样子,把她的情况完全掌握。
林晟这一点很像他父亲,不动声色地把控全局。但林晟更珍贵一些,更加自信和自爱,不热衷于打压和迫害别人。
缪泠用双手拉着他,她不想放手,但也不会天真地让他放弃皇子的身份。
“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好吗?”缪泠轻声说,“如果你成亲后我们还是这样要好,那也没关系。张进也成亲,又不影响。”
他微抬眉,最终控制住情绪,淡淡地说:“走,吃饭了。”
她拉着他的手,被他半拖着走,好像很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