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六年。
转眼缪泠离开京城已经一年，张星薨一年，年号仍然沿用。
理论上新帝登基次年改年号，但陈国公没发话，满朝无人敢提出异议。陈国公觉得这事儿不急，他想自己登基。到时候又改年号，改来改去多麻烦！
顺王都能登基，他为什么不可以？
陀山输掉琼州之后便被顺王斗垮，小皇帝禅位顺王。顺王再次将国号恢复“梁”，年号“高德”。
缪泠案头有一封请柬，落款是“高德元年”，一看便知是风行郡方向送来的。另有一封拆开的信件，落款长春六年。
请柬是关于顺王妃封后大典，邀请缪泠出席。信件则是京城送来的，当年张星的远嫁和亲的妹妹如今做了西域小国的皇后，太后想去投靠这位小姑子。
不知谁给太后出的主意，让她混进缪泠的商队里前往西域。
也不是不愿意，缪泠就是有点儿懒得费神，这件事需要仔细谋划。
自从陀山倒台，琼州的恩怨便似乎一笔勾销，顺王频频示好，宵从忆态度也不错。缪泠却很难放下仇恨，若非为了攻下琼州，林晟不需要留下那么多兵力，他可以全部带往俞国前线，也许就不会遭人暗算。
当时陀山和大公子想给琼州解围，暗中鼓动俞国在边境毁约起事，林晟只能两头兼顾奔波。抵御俞国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心之所向，肯定不会为了琼州而放任俞国攻城掠地。
可是，琼州是他答应送给缪泠的礼物，怎能半途而废？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拿下琼州，到时候是把缪泠推远至樱州、旻州，还是带回乌城落脚？两样他都不愿意。
林晟付出比预估多两倍的牺牲，在三天内拿下琼州。怕陀山反攻，又给缪泠留下一半兵力。他说：“不打紧的，俞国只是虚张声势。”
他对俞国的判断没有错，却错估自己人，大公子是来真的。
“小姐，培忻培副将求见。”清荷通报，打断缪泠的思绪。
自从林晟离开之后，培忻总是远远地关心缪泠，几乎没有露面，怕惹得她又动歪心思。当时缪泠嚷着要攻打乌城，让郭客至、赵恒和培忻选边站，闹得大家束手无策。最后是申清把百灵先生请出山，按着她上了几堂课，才渐渐打消念头。
缪泠如今想起来还是生气的，觉得大家都不爱林晟，看着他冤死。
缪泠说：“什么人啊？有事先递帖子。”
清荷道：“培副将里面请。”
培忻远远地站定行礼，他还是从前模样，连气质都没变。只是身边没有二公子了，空荡荡的。
清荷挥挥手，让护卫们都走远一些，递过去一方帕子：“如今当都尉领着千军万马，怎么还是动不动就哭？”
缪泠伸手一摸，果然脸上已经哭得一片水乡泽国，她不满道：“又不是我要当都尉！”
林晟逼她当的，然后自己撒手不管。
培忻走近一些，在清荷的示意下迎着缪泠的泪光开始说正事儿：“他们想要解散先登军，还想让郭客至将军押送生辰纲入京，赵恒将军则预计会被调去北边盯着游牧民族放羊捕鱼。”
缪泠有点儿幸灾乐祸道：“我早说不会放过你们，你们却想得美！”
当初卢国公安排林晖接手先登军，这位也是主张抗俞，他们便以为团结在三公子周围也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林晖那个呆子，智慧、胆识和忍耐都远远不及林晟，大公子随便安排一手，林晖就沉迷寻欢作乐，吃喝嫖赌样样玩得花。
缪泠冷冷地说：“你今日来找我做什么？”
培忻不好意思地开口：“世子可否劝劝赵恒将军，他想在莞州起兵。莞州这些年历经战火洗礼，人口、经济都不足以支撑，在莞州起兵无异于自取灭亡。”
缪泠没有发表意见，林晟活着，她才关心赵恒的去留。林晟不在，这些人都与她毫不相干。
培忻继续说道：“赵将军的说客马上到，想让世子支持莞州，一如琼州支持乌城。”
这么一说就通了，赵恒以为乌城发展靠琼州，只要争取到缪泠，莞州就会变成第二个乌城。
真是想得太简单！
事实上琼州跟乌城是互利互惠，琼州能产，乌城能销，顶多只是给乌城多让利一些。当然，如此让利足以盘活乌城经济，他们甚至可以从琼州买进再转卖容州，仍然获利颇丰。
等到夜深，赵恒的说客果然如期而至。缪泠已经睡下，说明日再见。
“是赵夫人亲自过来。”清荷强调一遍。
当初大少夫人说赵夫人没见过世面对几匹布料稀罕得紧，缪泠用白鹿龙鳞作比喻为赵夫人撑腰，因此结下情谊，场面上关系还不错。
“那是要见的。”缪泠说，“也不用多做打扮，你把大氅拿来我罩着。”
氅，男子罩衣，但缪泠爱穿，做了好些女式的款。其实是因为以前林晟穿着好看，他身材高大，撑得大氅威风凛凛。
赵夫人为人直率，没那么些花言巧语，坦言道：“大公子虚伪至极，竟然义正严辞地说把莞州划归俞国是为了边境太平、百姓安乐！”
她应该是有在努力学习，一句话里全是成语。
“义正词严。”缪泠说。
“哈？”赵夫人懵。
“义对词，正对严，这个成语结构是这样的。”缪泠逗她。
“世子你……”赵夫人羞得抓着缪泠的手臂直摇晃。
后来赵夫人又说：“便是二公子还在，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莞州拱手让人呀！世子你不能不管！”
“赵夫人！”清荷晚了一步制止。
已经好久没人敢在小姐面前提二公子，她会发疯的！
果然，缪泠笑开：“若想保住莞州，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掉大公子！”
清荷想拦，被小姐瞪一眼只能收敛，缪泠继续说道：“莞州基础差，恢复得慢，还得乌城供养，大公子当然不想要呀！他要有精力，还不如西进吞容州，南下拿琼州。”
“为了莞州好，琼州好，我们应该一起杀掉大公子！”缪泠得出结论。
赵夫人不是顶聪明，但夫君的交代时刻牢记着——一定不能被世子带偏，保莞州，不杀大公子。
“是这样的。”赵夫人开始背诵，“大公子并不是真的放弃莞州，只是觉得当务之急不该投入军队跟俞国纠缠。不若全力发展乌城，到时候再攻回莞州事半功倍。所以，我们占据莞州，既抗俞，又解了乌城后顾之忧。”
“夫君已经想好，在莞州推行全民皆兵，闲时务农，战时披甲，广纳全国有志之士。只要世子借我们一年粮草，一年后收成自当双倍归还。”
这论调就是很草莽式理想主义，确实是赵恒能想出来的好主意。
缪泠笑道：“赵将军真是忠君爱国，这时候还想着为大公子解忧呢！”
赵夫人没听出嘲讽之意，只回应前半句：“夫君从来没想做反贼，实在是被逼无奈。所以当年卢国公招安，夫君几乎是迫不及待。”
缪泠听这意思便没再多说什么，大家还是认正统，认梁的正统，也认尚的正统，当然更认卢国公正统。大公子是卢国公指定的接班人，所以大公子也是正统。
正统决定放弃林晟，旁人最多说一句可惜，难道还能打上门去？打赢又如何？把大公子手刃报仇，然后呢？继续清算卢国公吗？
缪泠含着泪，诡诈道：“夫人放心，赵将军若立足莞州，我定保他粮草无缺。”
赶紧起兵吧！大公子不可能一点防备都没有。快点打起来，刀架脖子上就知道疼了！
想攻打乌城的心从来没变过，她护短，必须有人为林晟陪葬。
那个努力向上的少年将军不在了，大家凭什么这么对他呢？
林晟原来想斗的，他说是见过缪泠之后改变心意，要做一个有用之人活一世精彩。如果他们不曾相遇，他那么机灵聪明的人，搞不好早就把大公子斗垮台！
这么一想，怎么不算她害了他呢？
所以她要补偿他，为他报仇，合情合理。
赵夫人很高兴，说：“有世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为免让人起疑，我趁着夜色这就回去吧！”
缪泠和煦地笑着点点头：“夫人路上当心。”
送走赵夫人之后，缪泠发了一会儿呆。想着天明时让清荷弄一尊菩萨，她刚刚做坏事了，跟菩萨说一说请求原谅。
“小姐，有个叫孟锦的人求见，外号大力神脚。”清荷苦恼道，“他说小姐一定记得这个外号。”
她与小姐寸步不离，小姐认识的，她也一定知道才对。什么大力神脚？
“可是离云寨来的？”缪泠竟然真记得，解释道，“我当年建议他投奔离云寨。”
清荷想起这么回事儿，赶紧让人好生招待。
缪泠不能在屋里接见，只好穿得正式一些去往正厅。
孟锦形象有些落魄，好几天没打理头发和胡子，乱糟糟一团。身上的气味也不好闻，馊臭。他对着缪泠单膝跪下，行的是山寨的礼。
“怎么想起我来了？”缪泠问道。
“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孟锦不多客气，直接道，“都尉大人可愿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