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我，何故接我回来？”
早上，林晟气愤地咆哮着，把缪泠吓得不轻。同时内心无比愧疚，站在林晟的角度而言，他确实有资格愤怒。人家好端端地晒网捕鱼，突然被认亲，然后人们一个接一个对他摇头叹息：“唉，竟变成个没用的东西！”
大雪已成灾，一个晚上过去受难者无数。尽管晁刺史努力应对，然而收效甚微。
朴州设置不少临时安置点，让无家可归或屋漏难敌风雪的百姓能有个过夜的地方。心是好的，可惜执行起来大错特错。真正的流浪者没能得到救助，全是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士涌进安置点享受免费的热饭热菜。
孟锦病急乱投医，来找缪泠主持大局：“如今朴州真是乱套了！刺史要把安置点里的百姓赶走腾出地方，可是百姓哪肯啊！凭什么他们不能被救助？便有人趁机造谣生事，说州府把百姓划三六九等。从前亲离云寨的是一等人，才有资格住进安置点。”
林晟在一旁帮腔：“这可不行！你们圣人不是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怎么这道理自己不懂呢？本来入住安置点的条件就没讲清楚，凭什么突然把‘我’排斥在外，搞针对是不是？”
“我跟你说，百姓不管你们有什么苦衷，也没机会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他只知道官府这件事没办好，以后就不支持你了，下次有人造反，他就帮造反的。”
林晟叨逼叨，缪泠没理他，只是安抚着孟锦：“要对晁刺史有信心，一开始难免慌乱。”
孟锦还没啥表示，林晟倒是先闹起来：“你明明有主意，为什么不说？你是不是怕越俎代庖，怕晁刺史不高兴？这就是格局小！你可知现在拖延一时半刻，安置点那边没准儿就闹出人命来。百姓情绪上头，当场造反也未可知。”
林晟现在几乎跟孟锦一个水平，不是什么坏事，就是不像二公子而让人有点儿失望。缪泠知道怎么与孟锦相处和交流，却不太愿意对林晟也是如此态度。
她不回应，他更气，骂缪泠冷漠、高高挂起、不知民生疾苦……骂一长串，嘴皮子可溜了。
林晟吼道：“现在安置点闹事的那群‘刁民’，也是百姓！只是不听话一点儿，就那么让你们难以接受吗？你仔细想想，他们是不是也需要帮助？但凡在家里吃得好、睡得暖，鬼愿意去安置点挤一个大通铺！”
林晟真的变了，他以前可以眼睁睁看着宫女受辱，冷静分析利弊之后做出袖手旁观的决定，现在则是一腔热血，恨不得为民请命。
实在说不清这变化是好，还是坏。
现在的林晟不失为一个有趣的人，可以交朋友，像孟锦、薛亮。但却不能探讨人生、携手共进，更不能做丈夫。
缪泠的态度都写在脸上，陈颖便不客气了，直接请林晟注意言辞，并作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林晟还是横：“我说什么了？我又没骂人！”
陈颖拱手行礼：“小姐还未用膳，二公子请自便。”
“用膳？我也没吃饭啊！”
“清荷，带二公子去用膳。”
这幅赶客的态度确实气人，林晟哪里受得了！他痞痞地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不用麻烦，我就在这儿吃！”
陈颖：“抱歉，不太方便。”
林晟：“哪里不方便？睡一起都方便，吃一起就不方便？”
林晟说完很得意，以为能把这一屋子“伪君子”气得七孔流血，可惜并没有，陈颖仍然淡淡地开口：“二公子执意如此，陈某只能得罪。”
林晟还是得意：“呵，你打得过我？要是打得过我，你们根本不用找我回来。”
他的心智偶尔像个孩童，自己认定的事便很难改变看法。他始终觉得这群人想利用他，唯有如此所有的事情才能解释得通。
陈颖缓缓说道：“从前二公子清醒时也不是陈某的对手。”
缪泠惊讶地转头，倒是不知道他们从前什么时候交过手。
孟锦看着有戏，转头兴奋地去喊周非看热闹。陈将军跟二公子交手，多难得一见！
俩人到院子里切磋，缪泠不忍心看，便借口在屋子里处理公文。她知道林晟输定了，昨晚跟暗卫套招时全无章法。靠着一身蛮力或许可以横行海岛，但在陈颖面前笨得像头牛。
常辛终于赶回来，看到院子里热闹也不敢耽搁。急急忙忙把誊抄的救灾良策送进屋，汇报着：“庄主已经去见刺史，说事态紧急就先不来拜见小姐。我们这一路过来见到不少房屋被压倒，小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雪。”
那么大咧咧开朗的人，声音竟然颤抖起来：“错过宿头的赶路人，直接冻死在路边，脸上竟然还带着笑。”
清荷提醒：“常辛，不要说得那么可怕！小姐心情不好。”
缪泠打断：“不会，提醒得很及时。冻死的人神情愉悦是正常现象，你一会儿去找艾启，让他想办法解释清楚，以免引起百姓胡乱猜测。”
缪泠心里也慌，但面上镇定道：“冼钟之前提过潮汐强烈，峰值数据接近160年前寒灾时的记录。姚哲十分重视，已经提前从凌国购买不少粮食。让他们匀一些过来，短期内我们应当无碍。”
缪泠想了想，问道：“庄主大概也是料到的，他可有做什么准备？”
常辛：“他没钱又没人，能独善其身到现在就不错，还能有什么准备？就是写了这么个策论，让风州、樱州、乌城等等全部抄一份送过去，我已经派人去了。”
“挺好。”缪泠笑道，“这人是有大志向，坚持到现在原来是不想被一州一郡困住。”
说着忍不住难过起来，大家都在发挥才智救世，不枉费一身学问，只有林晟变得糊里糊涂。
院子里爆出一阵欢呼，听声儿显然是林晟落败。他骂骂咧咧的说一些不公平、改日再战等等企图挽回颜面的话，但效果适得其反。
缪泠不忍心细听，专心致志看策论。庄主确实为这件事准备良久，每一个小细节都充分考虑，还对各州郡现状做过详细调查。可惜太理想主义，其他州郡不一定会听他的，光是开义仓这一点大概就无法落实。
大雪刚至，怎么可能马上开义仓？非得等到闹成大灾官府才能醒悟，只是那时候大概义仓已经被起义军占领。纵观最近几年事态变化规律，一向如此。
林晟被揍一顿特别消停，一整个早上都没再出现。
午时庄主来拜见，缪泠把自己的看法跟他说了一遍：“琼州和朴州定遵从先生良策，但是想让其他州郡开放义仓的话，先生还得去各州府多走动。”
庄主低声道：“都尉此言差矣，我再走动便约等于杀生。慈悲不渡自绝人，不听良言，州府就应该换人作主。”
缪泠笑了笑，说：“你狠。”
庄主失神地看着她，良久之后说道：“都尉笑容和煦，如此便好，想来没有太受影响。”
缪泠不懂：“什么影响？”
庄主：“我方才见过二公子，他如今倒是很快乐。”
“快乐吗？那就好。”缪泠说。
“张进虽是个粗人，但做法没有错，二公子不该回来。”庄主幽幽地说，“一个不聪明、不优秀、不强大的二公子，注定无家可归。”
他得是优秀的才能得缪泠喜欢，他必须强大才能在乌城活得精彩。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渔夫，无论回到哪里都没有立足之地。
缪泠听出话里的责怪之意，说道：“他若愿意留下来，我可以照顾他。”
庄主：“他不愿意！”声音里竟有几分怒意。
缪泠愉快地笑起来：“你是真朋友，他没交错人。”
庄主：“却好像爱错人。”
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缪泠觉得疼，但是心里意外得竟然好受了一点儿。她是挺绝情，有个人代林晟骂骂她也好。挨了骂，罪过就减轻一些。
“算了。”庄主弯腰行礼，“是在下失言，二公子不会允许我这样，刚刚都是我自己想说的。”
对，林晟该是如此温柔，连带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一样态度，不舍得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可惜，那样的林晟再也回不来。
“都尉下午就要回琼州？”庄主继续聊正事儿，“可否代为照顾二公子一段时间？晁刺史虽然好心，但没有在地方为官的经验，我留下来辅佐一些时日。需得朴州救灾形势好，其他地方才会效仿。等一切稳妥，我再陪二公子回乌城。”
“你要去乌城？”缪泠惊讶。
“都尉大人看不上二公子，我却觉得他现在很好，比从前更好。”庄主阴阳怪气地说，“从前那些学识，我都可以帮他补回来，现在这份心性与斗志却是难得。”
缪泠把所有的指责全盘接受，好脾气地说：“我会按你的要求把人照顾好，你说吧，还要喂胖几斤？”
林晟现在是有些瘦的，肌肉分明好似怪石嶙峋。
庄主笑着：“你也不是眼里完全没有他嘛！”
缪泠没理会调侃，抓紧时间请教一些防灾救灾的问题，譬如损耗多大时就不值得从南方运粮。大雪之后道路险阻难行，从南方运一车粮食，人和马在路上就要吃掉六七成。
庄主回答：“只要都尉有钱有人，哪怕运送到琼州只剩一成，也值得运输。此时运的不是粮，而是百姓的盼头。”
缪泠再问：“若是南方也缺粮呢？粮食在南方可供千人，运到琼州只活百人。”
庄主心狠地说：“都尉大人，我跟你不同。我的国人、我的主公治下的百姓才是人，别的都不是。”
对，他俩不像，庄主跟从前的林晟相像。难怪能做朋友！
庄主怕她吓着，补充道：“陈颖不一样吗？小姐喜欢的才是二公子，小姐不喜欢的人，那就什么都不是。”
他没有很变态，只是跟陈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