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檀清回到汇香苑，已近黄昏，后苑里透着一贯的馥郁慵懒，左右看也不像是出了乱子。

看来那伙人还没来得及下手。叶檀清心下稍安，跑到了宛华姑娘的小楼外，手拢在嘴边小声叫着：“红豆！红豆！”

红豆从二楼的小窗探出头来：“嘘。”跟着几步跑下了楼：“我家姑娘正睡觉呢，找我什么事？”

“我想问，每年瑶池仙会，汇香苑都会请采蝶轩的人来做衣裳么？”

红豆方才正在做点心，鼻子上沾了一点白，两只手上也沾满了白花花的面粉，一拍就蓬起一团白烟：“就这事啊，还得劳烦姑娘我跑出来。当然不是啦，去年是霓裳阁，前年是汀香水榭，怎么啦？”

“那是谁定下的选哪家呢？”

红豆又一拍手，左右看了下附近没人，才小声道：“这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每年的成衣铺子都是几位掌事的定，不过嘛，那就看谁家的神通大咯。”红豆搓了一下手指。

叶檀清福至心灵：“送钱！”

“没错，孺子可教呀。”红豆笑眯眯地在叶檀清的脸上抹了一点白，“今年据说采蝶轩托了个倌人送进来一大笔钱，才抢到这个名额。”

“哪个倌人？”叶檀清仿佛捕捉到了一丝关键。

红豆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我家姑娘没应。”

“谢了！”叶檀清朝红豆抱了个拳，转身离开，边走边想，看来这伙人在这汇香苑中还有个内应，会是谁呢？

红豆冲着叶檀清的背影喊道：“你不多留一会儿啦？我正做着桂花茯苓糕呢！”

“下次再吃！”叶檀清挥了挥手。

时近戌时，路上陆陆续续有倌人向前苑走去，叶檀清灵巧地从人群中穿过，找到了白慕。

白慕正自己抱着琴往前苑走，硕大的琴箱显得他更瘦了，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叶檀清见状，赶忙把琴箱接过，重新干起自己随侍的老本行：“对不起啊白先生，我来晚了。”

“无妨。”白慕摆了摆手，一脸的疲惫。

叶檀清和白慕肩并肩走着：“这几日排演得还顺利么？”

“尚可。”白慕咳了两声，嘶哑着嗓子答道，“岚歌还算认真。”

“白先生，近来苑里可有什么异常？”叶檀清问道。

“后天就是四月初八了，每年这时候都是一样的纷乱，也没什么特别的。”

白慕被点去弹琴了，叶檀清这一晚上都没闲着，一双眼睛叽里咕噜打量着来来往往的男女，见谁都可疑，又觉得谁都没问题，奇怪。

中途，叶檀清被派出来叫几壶酒，刚跟跑堂的说完，就听见角落里有人叫他：“碧竹，碧竹！”

竟然是那守卫孙贵，眼眶上的乌青已经褪下去了，一旁还站着那一惯冷着脸的赵甲，见叶檀清过来了，神情有些尴尬，略点了一下头。

“怎么了？孙贵哥？”这几日叶檀清学得见谁都叫声哥，又冲赵甲一点头，“赵头儿。”

“那个岚歌，节目准备得咋样？有人给他撑台子吗？”孙贵问。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简直绝了，”叶檀清摇头晃脑地称赞道，“况且还有白先生抚琴相和，绝对能一舞惊人。”

“这小子他娘的这么有钱，居然能请得动白痨鬼？”孙贵骂了句街，和赵甲对了下眼神，“押他？”

赵甲用拇指捋着上唇的小胡子，点了点头。

孙贵从怀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纸来，又不知从哪摸出杆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圈。

叶檀清歪着头凑过去一看，这是张赌坊的花押单子，抬头是三个大字“点新魁”，下边写了一排倌人的名字，第一个便是岚歌，后头还有鸢尾，张骜等等。孙贵那圈正划在岚歌的名字上，而鸢尾的名字旁边，已经落了一个大大的墨点，看来原本是想押她的。

“红豆！”红豆刚出房间透口气，孙贵就谄媚地凑了上去，“红豆姐姐。”把花押单子和一小包银子一并塞到了红豆的手里。

“算你及时，子时可就要封盘了。”红豆没好气地看着他，“我还得跑出去，得加钱啊。”

孙贵忙不迭地点头称好，一路护送着红豆赶去赌坊。

看来岚歌成了夺魁的大热门了，叶檀清心知他一门心思想夺这瑶台玉珠的名号，拳头在掌心捶了一下，真心为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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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桃花院，已近子时，叶檀清自恢复了灵力之后，便没那么容易困了，心里惦记着事左右睡不着，便在给白慕打好了水泡手之后，告了个假出来闲逛。

说是闲逛，更像是巡逻。夜色之下无人注意，叶檀清索性施展轻功，悄悄地在这汇香苑中寻找各处可以偷偷运人出去的地方，结果转来转去，又来到了湖边，却见酡娅的住处还亮着灯火，显然是还没睡。

“酡娅。”叶檀清翻身跃上了二楼，透过窗，正看到酡娅在对镜敛妆。

“你怎么来了？”怕别人看见，酡娅忙招手让他跳进来。

叶檀清对她说了采蝶轩里有人和那伙猎妖人勾结，在打汇香苑的主意，又问她知不知道是谁牵线让采蝶轩担了制衣之事。

酡娅摇头，她生性不爱凑热闹，之前又一门心思扑在周少棠的身上，压根没人来找她跟掌事们牵线搭桥。

叶檀清又问：“那处地下暗河，我要是想去，可有什么法子么？”

酡娅惊讶地看着他：“去那里需要极好的水性，你灵力被封，气息不够长，半路上无法换气，只怕白白送了性命。”

“换气之事你不必担心，”叶檀清心知自己灵力已恢复，“只要告诉我怎么去就行。”

酡娅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我带你去！”

“这怎么行？你给我指个方向就成。”叶檀清慌忙摆手，“那地下暗河里说不定有贼人藏匿，若是伤到你可怎么办。”

酡娅却不由分说地站起身来，拉着叶檀清就下了楼：“长安地下水路复杂，若非水族，必定会迷路的。”

小楼后身就是口水井，二人站着井旁。

月似银钩，倒映在圆圆的井口中，叶檀清冲酡娅点了点头，二人各自深吸了一口气，先后跳了下去。

月影碎成片片莹华，荡漾着，又聚拢成一弯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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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的水路果然复杂，比地面上的街道分布还要纷乱。叶檀清屏着呼吸，拉着酡娅的衣角，跟着她穿梭在纷乱的水路之中。

酡娅在水中甚至无须划动手臂，紧靠腰腹和双腿蹬水，就能如一尾银鱼般快速游动。

叶檀清自小长在江南，水性自然不弱，可跟着酡娅还是渐渐力竭，全仗着飞速流转的灵力支撑着。

“咔嚓”，叶檀清蹬水时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用力一踩登时碎开了。

游至远处，水道便没那么深了，上方约莫有一半的空间。“哗啦”，“哗啦”两声水响，二人从水里冒出头来，叶檀清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四周的水道，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水道上方的排水孔隙透入微微的光亮，照出水道的两侧七零八落地躺着几具尸体，看那腐烂的程度，大约已经死了几个月了。有一具尸体半拉身子都泡在水里，已经肿胀得几乎要化在水中。

一想到方才在这样的水里游动，酡娅忍不住，扶着墙壁吐了出来。

叶檀清也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只好宽慰自己幸好没呛水，才忍住了腿软，没有一下子坐在水中。

强忍着恶心观察着几名死者。尸首之中果真有人有妖，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丹田之处皆有一道极深极长的伤口，几乎将整个小腹一剖为二。

叶檀清拿袖子裹着手指，分拨开了一名死者的伤口，探入其中，果然空空如也，没了内丹。

人族的死者看不出什么异样来，而妖族的尸首不知为何皆现出少许的妖形。

酡娅已经不吐了，无力地瘫坐在水中，面色惨白地看着地上的尸首，目光惶惶：“找到少棠的地方离这里稍远，当时还没见到这些尸体。”

叶檀清见她面色不佳，把那枚长明火塞到了她手中，吩咐她在此处等自己回来，便蹚着深及大腿的水向着尸体的来源处走去。

安静的水道中，只有哗啦哗啦的蹚水声，和砰砰的心跳声。

越往前走，尸体就越多，腐烂的气味弥漫在水道中，熏得人头昏脑涨。

叶檀清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死人，只觉得心一下一下地跳到了嗓子眼，双腿发软，上下牙还直打颤，只得拿湿袖子掩着鼻子，强撑着胆子往前走。

一具尸体横趴在水面上，挡住了去路。叶檀清颤抖着手一推，手感软趴趴的如同糟烂的豆腐，使不上力，那尸体倒是在水中翻了个个，肿胀变形的白脸几乎看不清五官，正怼在自己的面前。

“妈呀！”叶檀清吓得一声怪叫，从水里蹦起来老高，一脚将那尸体踹到了一边，烂泥般的脚感更叫人胆寒。看着荡至一边的尸体，叶檀清双手合十，小声念了几句罪过罪过。

为了壮胆，他索性边走边数数，没想到越数越多，短短一段路程，已经有了三四十具尸体。

身上沾着水，阴风一吹就是彻骨的寒凉。一开始叶檀清还吓得要命，每碰到一具尸体，身上都会打个冷颤。可碰多了心也就麻木了，再遇上挡路的，面不改色地伸手推开便是。只是心中巨震，这些人看起来都是近两个月被杀的，这伙炼丹人可真是丧心病狂。

面前忽然有十几具尸体堆成了将近一人高的小山，显然是一股脑儿扔下来的。叶檀清抬头看向上方，只见上边不知通向何处，被人挖了个圆形的大洞，再封了个盖子，洞口垂下一道绳梯，边上还能看见透出的光亮。

想来这里便是抛尸的地方了，叶檀清拉了拉绳梯，正要攀上去看看，只听见上方传来了谈话的声音，紧接着传出粗粝的摩擦声，那封盖听起来少说也有几百斤重，被几人合力推开了。

叶檀清打算跑开，又担心蹚水的声响传上去，一时间慌不择路，索性躺在那十几具尸体旁边，侧耳听着动静。

“今天才这么几个啊。”一具尸体被扔在了尸山上，叶檀清开始运气，打算施展轻功，沿着绳梯攀上去探一探这人间炼狱。

“这拨交了货，等过几天大头就来了。”又一具尸体砰地一声砸了下来，叶檀清感觉有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溅在自己脸上了。

“你下去扒拉扒拉尸体，都堆一块了，明日上仙来看见，肯定骂人。”叶檀清刚想起身，一具宽大的尸体被扔下，顺着尸山滑下来，正好压在自己身上！

叶檀清一口真气窝回体内，身上又压了二百来斤，险些憋死，还担心有人下来发现自己，急得紧咬牙关，心如擂鼓。

“你怎么不去？要我说算了吧，等初八之后，大批货进来之前再清得了。”万幸上面那几人不是什么勤快人，扔完了尸体，石板就被推上了。

一只劲瘦的手从尸山下面伸出，使劲扒着旁边的石块。叶檀清费了好大劲才爬出来，看着方才压在自己身上的死尸，又摸了一把脸，摸了一手血腥黏腻，再也忍不住，腿一软坐在了水中，哇地一声吐了。

胃里本就没有多少东西，这下好了，全吐干净了，吐到后来，只能呕出几口酸水了。叶檀清的胃口一抻一抻的疼，捂着肚子缓了半天，才重新喘匀了气，白着一张脸打量着周围，猜想，或许是平日里扔的尸体少，便随着地下暗河冲走了，近日这伙人杀的人太多了，长安城也一直没下雨，抛下的尸体来不及被冲走，才会堆积在此处，需要人定期下来清理。

头顶的盖子已经被封，叶檀清自知没有力拔千钧的本事，想了想，寻了处还算干净的水洼，将怀中的络水诀掏了出来，仔细打开展平，投入了水中。

符纸慢慢沉入了水底，纸上以朱砂写就的符文却没有消散，而是悬在了水中。

明日要告诉周少朴，从这里盯紧那处洞穴，看清了人脸，再找恶人就方便多了。叶檀清再不忍看那尸山，打定主意之后，返身向来处蹚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