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山路上盘旋，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去，竹林成了一片墨影在山风里轻轻地浮动。一个又一个山弯的道路像一条脐带一样，连接着大山深处与繁华都市。现在这条脐带断了，唐承平一路向前，没有再回头的可能。被迫切断脐带的唐承平从此失去牵连，他的心轻飘飘地，没有活在世上的真实感。

唐承平坐在汽车后座，眼神里尽是落拓。他左手指头扣着右手指头，抿着嘴唇没有说一句话。他很想开口跟孔令书道谢，但害怕一开口便是难以控制的哭声。他不想哭的，但是眼泪像不能控制的山洪一般从他的眼眶涌出，落在他红色的羽绒服上。眼泪泅湿红色的羽绒服，晕染开一片暗红的阴影。

孔令书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的眼泪，没有开口询问和安慰。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唐承平不可能向他求助的。这个看着软弱的唐承平，居然能在最后关头做出逃婚的举动，这确实让孔令书震惊不已。一想到要背离整个家庭乃至家族，不是拥有莫大的勇气，便是已经毫无退路。他想，唐承平一定是后者。

这是他们每个人的命运吗？

每个同性恋在出柜之后，都是这样翻天覆地吗？

将来的他在面对母亲和妹妹时，也会这样无能为力吗？

赵明毅呢，他如今怎么样了，走到唐承平这一步了吗？

无数个想法从孔令书的脑海里掠过，如同从车窗外掠过的竹影一样。蜿蜒没有尽头的竹林如同浩瀚无垠的大海一样，渺小地人类站在它的面前，不可能找到任何出路。有人从竹林里劈开一条路，有人在码头点亮灯塔，于是没有方向的人们找到一个希望，可是这条路好长也好孤独，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到达的。

唐承平困在竹林里，孔令书漂在茫茫地大海上。

汽车开了很久终于从竹林里绕出来，到了镇上道路开始变得平坦，孔令书开得轻松许多。汽车是从县里租来的，还得开回去，看来今晚只能在县里过夜了。

“今天我们就在县城过一夜吧？”，孔令书开口问唐承平。

唐承平用手掌抹去眼泪，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汽车已经开到县城了。车窗外终于不再是一片漆黑，流动地灯影从他的面颊上流过，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嗯。”唐承平轻声应到。

孔令书把车停在宾馆门口，先下车开了两间房，然后把房卡递给坐在车里的唐承平，“这是你的房卡，你先上去休息，我去吃点东西。”。

唐承平接过房卡，抬起眸子看了一眼孔令书。这个原先对他充满恶意的人，此刻居然成了他最后一根稻草。他温柔体贴，知道一个人在脆弱地时候需要怎样的安慰，没有过多的语言，留足他独处的空间。

孔令书把房卡给了唐承平转身去找吃的，这里他不熟悉，左右看了看然后选择向右走去。

唐承平看着他的背影，挺拔健阔，虽然只是穿着一身运动装，但和孔卫良很像、很像……

孔卫良，走了很久了。

那个男人，给他带来一切的男人，抛下这个世界和他，永远不回头的走了。

他曾经给过他很多宠溺和温暖，虽然他可能只是一个替代品，可孔卫良给予的陪伴却是真实的。他抱过他，把身体的温度和他交织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如同呵护着一个随时可能会醒来的梦。可是他走了，把他独自留在这个世界，面对他不可抵抗地暴风雨。

唐承平没有去房间，他坐在车里面全面崩溃，压抑地、难听地哭声传出来，沉陷在深夜无人的街头。

孔令书提着两份炒粉回来停在转弯的墙角，他听见唐承平的哭声，此时不知该上前做些什么。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他自己发泄。这或许是他最后的勇气，假如哪天连哭都不能哭出来了，那才是最危险的时刻吧。

唐承平哭到累了有缺氧的感觉，终于冷静下来，简单收拾之后打开车门走下来。他不想上去睡觉，不想停在小小地房间里面。他不想去高楼上，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地一跃而下。他站在原地四处张望着，深夜的街头没有一个人，只有安静的路灯不曾言语的相伴。

“去浮桥吧，去那里吹吹风！”唐承平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说道。他向左边的街道走去，他记得浮桥是在那边的。

县城的街道边种满了香樟树，虽然是冬天，但香樟树的树叶依然是碧绿的颜色。昏黄地路灯透过香樟树的枝叶，在人行道上撒下零星的斑驳。

孔令书站在街角吃了一份炒粉，突然发现哭声停止，走到车边发现唐承平早不见踪影。他走回路口再次左右张望着，看见远远地一个身影慢慢地朝右边走去。孔令书有些生气，赶飞机、开车已经折腾快一整天了，他是真的有点累了。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气得扔掉了手里装炒粉的塑料盒，随后又乖乖地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孔令书真想倒头睡一觉，但他害怕唐承平会想不开，只能跟了上去。

这个县城不算大，经过两个路口，穿过一条满是古建筑的街道之后便是一条江。现在是冬天，江水不算丰沛，但依然有着湍急的流速。

一个观景的八角亭横在路口，亭子下面是一个桥洞，唐承平经过桥洞下到江岸，然后上了浮桥。孔令书加快脚步跟在后头，语气有些焦急地喊了一声：“唐承平！”。

唐承平听了回过头来，八角亭上的照明灯映在他的脸上，也将他大红色的羽绒服晕染开一片鲜艳的色彩。浮桥上的风有些大，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

看见孔令书，唐承平有些诧异，他一心只想来浮桥走走，完全忘记了孔令书。看他跟来江边，可能是误会他想轻生吧。唐承平感到一丝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孔令书向他跑过来，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桥那头值班亭里的工作人员看见深夜的桥上还有人，探出头来看了看，见是两个人，以为是深夜约会的恋人，便缩回脑袋关上了值班室的窗户，“深更半夜冷得要命，有什么好玩的。”。

孔令书跑到了唐承平跟前，喘得有些急。

“我只是想走一走，没别的意思。”唐承平主动解释道。

孔令书还在喘息，听了之后有些哑然，他抬起头来无奈地看着唐承平，随后将头转向一旁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又继续看回唐承平，突然就笑了。

唐承平见他笑了也没绷住，两个人在浮桥上互相对望着，莫名地笑成一片。

他们在浮桥边坐下来，双脚悬空在江面上，脚下的江水不断地流过，把倒映在江面上的灯影波动起来。风有些大，刮在脸上有些生疼，唐承平把羽绒服的领子拉高，遮住了半张脸。

没有什么可以去聊的话题，但唐承平没有感觉到尴尬，这是面对孔令书，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他们并不熟悉，除了见过几次之外，孔令书的一切他都不清楚。但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在化解着。

孔令书坐在唐承平的身边，看着浩浩汤汤的江水，看着头顶的天空上悬着几颗明烁的星星。他感觉有些困了，就势躺在了浮桥上。唐承平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话说。

他侧过脸看着唐承平：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是孔卫良，哪怕看似软弱地唐承平一样可以选择逃婚。他宁愿被世人唾弃，也不愿赔上一个女孩的幸福。这是他们这些人，可以选择的另一条路。

那自己呢？没有正视过性向的自己，将来要走哪条路呢？因为父亲的原因，他害怕接受自己的性向，可是有一天，他要瞒着一个女孩去步入婚姻吗？

不，不可以这样！孔令书的目光坚定起来，他不想要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个模样：不要像父亲母亲一样，折磨着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