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再醒来时,便着急去摸那小酒壶,却摸了个空,只捞到自己大氅的一角,捻在手里软软和和的。
他这才后知后觉,那扬州屋顶上的一次相遇不过幻境使然。
再抽出自己所配之剑,剑身铮铮生光,俱皆安在。连怀中银两,都分明一文不少。夜明珠和各式琳琅玉饰也好好地待在它们原先的位置,完全不似曾被他掏出过送人的样子。
原来那故人笑颜、雪中剑舞,只是他方多病幻梦一场罢了。
方多病把双手拍在眼前茶桌上,一时怅惘。他还回想着那梦中人物,却突觉脂粉味刺鼻,冲得他几难呼吸,止不住猛地短吸几口气,打出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哈、哈、什么味道——哈嚏!咳咳咳……”
屋内的声响惊动了倚在屋外墙壁上抱剑打盹的人,少年猛地一激灵,反手敲在门上,带着几分鼻音问道:“师父,你睡醒了?”
方多病没回话,屏息凝神,忍着屋里的刺鼻香味,把窗户推开后,用内力可劲儿地把这气味儿往外面扇,袍袖摆得蒲扇似的,都要舞出风来。等到屋里味道差不多散去了,他才虚掩上窗户,提声唤道:“你进来吧。”
不到卯时便守在方多病门前的少年乖乖推开门,探出个头来,浑然不知方多病昨夜让人暗算了一把,还傻笑道:“师父,你这一觉可睡得够久,都快巳时了。等我去寻小二哥来,让他把朝食热一热再端上来。”
方多病抽抽唇角,板着脸遥遥指了指少年脑袋,惹得少年下意识地一缩头,还以为方多病是要拿剑敲他。见少年这般姿态,方多病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吃吃吃,你天天就记得要吃!进来,关门!”
等少年关好门,方多病这才走到屋角一处不起眼的香炉旁,抱着手臂仔细端详。那香炉倒是与屋里其他炉子无甚不同,金镶琉璃的壳,莲花层叠的盖,从炉身雕琢的孔洞从里看,隐隐能看见半截残香。
昨夜夜深处,方多病在快要失去意识时,恍然间以袖风吹灭了那不大对劲的一炉香,却仍是迟了,这才入了幻境。
此刻他业已醒来,虽在幻境中并未遇到什么险情,却也不能不查这在他房内布下如此设计之人。昨夜燃起的香只是引他入梦,焉知下次燃起的香不会要他送命?
在少年迷茫的眼神中,方多病用剑柄搭在香炉盖上的一朵莲花花瓣下面,向上轻轻一挑,就把壶盖挑到一旁,端端正正地落在桌上。那燃了一半的盘香也就露在两人眼前,乌泽润黑,香粉细腻,若只看外表,还要赞一句好香。
方多病朝那半截香扬了扬下巴,问身旁的少年:“无念,你看出什么了没有?”
被称作“无念”的少年听话地凑到近处仔细端详,又挽袖用手轻轻扇闻,片刻后眼神一亮:“好香!”
“香都未燃,你便知道这是好香了?”方多病笑了一声,问道。
少年自信道:“我父亲曾教我,‘观其表则知其里’。这香光看外表便知做工不凡,况且你房间里气味这么难闻,我还能从中辨出一丝药草气味来,想来定是这香……诶哟!师父你又敲我!”
他只顾着侃侃而谈,便没留意到方多病不知何时提起了剑,拿剑柄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敲。这下他可不愿意了,即便脑袋上也不怎么疼,他也还是露出一副夸张表情,用手捂着被敲的地方,收了原先恭敬模样,大声悲愤道:“方多病!你个比笛飞声还笛飞声的家伙!”
“过奖过奖。”方多病谦虚摆手。
少年哼了一声,也没有再和方多病再在言语间你来我往交战一番,他可自觉要比他师父靠谱得多。他知道方多病不会莫名其妙地让他看一截香,便正色道:“昨夜我们回来时,你房里的气味虽然也难闻,但没有今天这样浓郁。如果这半截香有问题,那难道,这房间里的味道就是为了掩盖香的气息?”
方多病拍了两下手掌,赞许道:“可喜可贺,你终于悟了。”
他又话音一转,重新抱起手臂,作摇头叹息状:“我倒不信,你在门外闻不到屋里脂粉香气。明知有不对,却不来查探情况,这徒弟要之无用,干脆扔掉吧。”
被调侃了许多次要被逐出师门的少年早学会了把方多病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到,只对方多病的前半句发起反驳:“我又不像你,年年往青楼跑,怎么知道这房间里应该有什么味儿!在这种地方,没有脂粉味才不正常吧!况且我隔着门听你呼吸声也平稳正常,还以为是你昨夜和哪位美人在一起,才搞得房间里味道难闻了些,这不是很合理吗?”
“臭小子,没大没小。”听着少年这暗含□□的揣测,方多病却也没生气。他也知道在他这般年纪时,对青楼会有个什么印象。
他本就不该把这小家伙带到青楼来。只不过无念偷溜出来,他想着这小子一路上盘缠估计用尽了,他多少要照拂几分,再兼之他对这里的掌柜也算知根知底,这才默许无念也跟他在这里住下。
结果就被人盯上了,这算什么事。
当师父的,果真不该带徒弟去青楼。
李莲花就没带他去过青楼。
方多病想象了一下,觉得李莲花若是知道他是这么带徒弟的,怕不是要拿手指着他的鼻子,满脸纠结与无奈地连声道:“方多病,你行,你可真行。”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行嘛。要是他还有机会的话,也不是不可以邀李莲花来此小坐,青楼听曲,给这老狐狸一点新一代江湖人的震撼。
只是如今思忖这些已无意义,当务之急还是把这香的事搞清楚。方多病从怀中抽出一方手帕,隔着绢布捻起炉中残香,放在手中细细去看。
此香绝非世面上流通的那些普通香材,见多识广的天机山庄庄主做出了判断。连他都没见过的香,恐怕是有人特制而成。
他把手帕递到无念面前,询问道:“你能不能闻出来,这香里都有些什么东西?”
无念低下头,凑在手帕前仔细嗅闻。半晌,他迟疑着直起了身子,不确定道:“奇怪了,我再闻的时候,又觉得这香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他从怀里取出个火折子,想把香给点燃,好仔细再闻一闻,放在眼前的残香却被方多病收了回去。于是少年急忙连声道:“等一下,等一下。让我把香点燃,我肯定能闻出来里面有什么东西。”
方多病把残香仔细包好,揣进怀里,闻言,横了少年一眼。
“我都说这香有问题了,你还要点燃它?要是这香点燃后闻之即死,你白白赔上一条小命不说,还要拖我下水。”
方多病说得在理,无念讪讪收回手,也没有硬着头皮与他争辩“你昨天闻了不是没有死”这类大逆不道的话题。转瞬间,他便又扮回了那副乖巧徒弟模样,请教道:“师父,这香究竟有什么古怪?可是害人的香?”
“目前看来,它倒也没有害人。”方多病指了指被他半掩上的窗户,向少年示意,“你打开窗户,向外面看。西北方有座宅院,院内正堂屋顶上宝顶雕有三朵将开未开之莲花,看到了吗?”
无念推开窗户,又把笼在窗边的红绸拨开,扬州城内的喧嚣人声便传入了屋中。他按着方多病的说法向西北方看去,果然找到了那么一栋房屋,便扬声道:“看到了,似乎是处民居。那里有什么问题么?”
方多病也缓步走到窗边,笑道:“没什么问题,只是我昨天被这香迷了之后,梦到自己在那个屋顶上舞剑呢。”
无念撩着红绸的手僵了僵,转头与微笑着的方多病对视片刻,把红绸放了下来。他忍了又忍,还是竖起手指,指向屋顶:“你还不如说梦见自己就在这里跳了一曲,还在剑上系了段红绸,那才更应景。”
“在江山笑屋顶舞剑的,有你师祖一个就够了。”方多病悠然道:“我在远处屋顶舞剑,刚好还能看到这边,那才是好位置。”
“哦。”无念接过了话头,“所以你昨晚在梦里舞剑,还看到李相夷了?”
“我看到的是李莲花。”方多病望向远处屋顶,那里干干净净,根本没有雪落的痕迹。说到底,现在虽已入冬,温度颇低,却还没到下雪的时候。
他遥遥望着昨夜自己睡去的位置,对自己的小徒弟笑道:“不过说不准,今夜我就能看到李相夷了呢?”
“竟还教人有几分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