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顾门初立那年的武院考核，是被记进了史书里的。说书先生们坐在台上揺着折扇，也总爱说起这一段。方多病自幼时便熟读“武院初考”的故事，而今，他也要成为这历史中的一份子了。

——四顾门初立，平险院大考。门主李相夷、副门主单孤刀率门人过百，剿七山贼子，平三川匪盗，肃清大熙十二座城池内以武欺人江湖客。此后朝廷与四顾门签定契约，百姓之事归衙门管辖，江湖恩怨交由四顾门评判。

张扬得很。

方多病年少时读这些文字自是难免热血沸腾，可如今再去看时，只觉得满目都是权力斗争。

四顾门在朝廷面前展示了自己的武力，这才有了与朝廷的协议。是这份协议保着四顾门的江湖地位，哪怕后来李相夷失踪，四顾门解散，百川院也能凭借这份协议，在江湖上留下个裁决者的位置。

要让朝廷都认可的武力，要多么惊人？要让朝廷愿意签此协定，背后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李相夷与单孤刀，他们当年究竟是怎样和朝廷商定的？

方多病不知道。李莲花死了，单孤刀也死了，他找不到人去问。皇帝对他始终心存芥蒂，更不可能和他提这些事情。

但如今，他或许能一窥背后的隐秘了。

尔雅剑铮然作响，狠狠划在一名试图接近李相夷的贼人手腕上，刺出一条血线来。那贼人痛呼着捂住伤处，疼得满地打滚，手里的刀也在脱手后被方多病挑到了远处。

没取那人性命，但也废了他的手，从此便做不了山匪了。

李相夷回眸看了方多病一眼，没说什么，但脸上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出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方多病就跟在李相夷身后，为他扫除想要偷袭的贼人，也不影响李相夷自己的发挥。他对相夷太剑一招一式足够熟悉，此刻给李相夷打起配合来，让李相夷觉得实是畅快无比，仿佛不是在剿匪，而是在舞剑似的，只需把每一剑都挥到极致，完全不用考虑其他。

而且，方多病完全能跟得上他的节奏，在李相夷剑气横扫时自觉避开，无需让李相夷再顾忌不要去伤到他。在李相夷向贼人飞身冲去时，方多病便紧跟在他身后，步子够快，拦他道的人都被他挥剑挑开。

下手够狠，剑也够稳。

李相夷很欣赏这种人。

红衣的少年侠客被众多山贼围了起来，数把刀剑一同向他横扫而来，想要将他拦腰斩断。他却连唇边的笑意都没有散去半分，足尖轻轻用力，便飞身而起，任贼人挥来的刀剑都撞在一起。而他在半空中用少师剑在那些刀剑上一点，剑身弯曲，他借劲翻过身去，顺势向那些贼人挥出一剑。剑气成弧状扫出，击在山贼们当胸处，让他们纷纷吐出血来，再无一战之力。

“漂亮！”方多病提声喝道，尔雅剑倒转过去，用剑柄把拦在面前的最后两人击飞出去，摔在地上，痛苦哀嚎。自此，这片山上仍然能稳稳站着的，就只有李相夷、方多病，与四顾门的其他人了。

李相夷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方多病远远朝他看去，便觉得似乎连他的剑都带着一股意气风发的味道。那在方多病记忆中被转手四十三次，又被主人亲手折断的少师剑曾助李相夷登上了天下第一的位置，若名剑有灵，在断剑时，大约也会怀念起这段与主人一同扫平奸恶的时光吧。

在山贼们杂乱的哀嚎声中，李相夷兴冲冲地抬脚迈过他们的身体，朝方多病走来。

“你武功不错！要不要与我过上几招？”

“还是不了，不了。”

方多病收回心思，连连拒绝。他可不是笛飞声那武痴，总想与李相夷一战。对他而言，有这力气，还不如多和小师父聊几句天有趣。

李相夷原本也只是随口一提，方多病既不愿，他也自然不会强迫。但他可把方多病说的另一件事记得清清楚楚，此刻站在方多病身前，微微仰首，朝方多病笑道：“你这一门的考核，我做主，过了。”

“——多谢门主。”方多病四院考核皆过，朝李相夷含笑拱手，“那你我先前的约定……”

“那自然没有问题。”李相夷一挥袍袖，对方多病非常满意。只是这人既然有如此才华，只做护卫实在有些浪费，他便向方多病提出，“只是你当真只想做我的护卫？我看你武功这样卓越，不如来做平险院的二院主，与我师兄共掌武院，如何？”

单孤刀原先正指挥门人把受伤的山贼们捆起来，却突然听见李相夷来了这么一句。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相夷？”

“师兄。”李相夷朝单孤刀迈步走去，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却很是放松，“你也见了方小宝的功夫，他足以担此重任。就让他做我的护卫、你的属下，倒是正合适。”

方多病可不想再揽个什么二院主的活计来。他就要开口请辞，单孤刀倒是先怒了，朝李相夷急声道：“你，相夷……你连这人出身究竟如何都不清楚，就这样信任他，还让他也当院主？相夷，你开口之前就没有好好想过吗？”

“我怎会没有考虑过。”李相夷皱眉，似乎对单孤刀的愤怒有些不满，转头就吩咐方多病：“方小宝，你不是出身于天机山庄、受教于莲花楼楼主么？把你和天机山庄的关系讲讲清楚，好让单门主放心。”

方多病突然觉得有点怪异。

李相夷这话看似是赌气……但怎么好像是他算到了单孤刀会这样说，故意借这个机会问他来历似的。

但不论如何，李相夷这话问得坦荡。只要方多病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愿意把话讲清楚，单孤刀这条为难他的理由就没用了。

反正他早和何晓惠串好了说辞，只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口来。此时李相夷单孤刀都在，四顾门考武院的其他人也往这边探头探脑，也算是个不错的时机。

想到这里，方多病便摆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来。等单孤刀也看向他，他才吞吞吐吐地出声：“严格来算的话，我也不算出身于天机山庄……”

“那你与天机山庄究竟是何关系？”单孤刀冷哼一声，紧紧逼问他，“莫非是天机堂要你来打探我们四顾门的事情？”

“那倒不是。”方多病摆摆手，看了一眼李相夷，才咬牙“坦白”道：“既然两位门主想知道，那我实话实说就是。其实我是方侍郎的远房弟弟，后来机缘巧合间拜了莲花楼楼主为师。至于天机山庄，是何姐姐对我照拂颇多，我经常去她那里叨扰……”

户部侍郎方则仕——的远房弟弟？难怪这人也姓方。单孤刀眼神一闪，很快又发难道：“原来是方侍郎的弟弟，就是不知道，你来我们这四顾门，是不是当今圣上的意思了。”

方多病并没有像单孤刀与李相夷设想的那样开始辩解，他看了一眼单孤刀，反问道：“单门主，这样不无聊么？你这样一味地针对我，我都要猜是不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在了。”

单孤刀眼神阴翳地扎在方多病身上，李相夷在一旁抱臂站着，也不出声。半晌，单孤刀叹了口气，脸色又和蔼起来：“方公子果真软硬不吃。相夷啊，我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了。”

“我早就说不必如此。”李相夷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敲着剑鞘，“到此为止吧，师兄。明日我们还要赶去下一处山里，先把正事做完再说其他。”

“好好，听你的。”单孤刀此时又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还笑着朝方多病赔罪：“方公子，见谅。你身份有些特殊，又指明了要做门主护卫，我们这才多有试探。”

“那还真是惹众位院主费心了。”方多病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如今的结果，几位可满意？”

“就如方公子对汉佛与彼丘说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要怎么过。”单孤刀笑着朝李相夷离去的方向抬手，“方护卫，请吧。”

李相夷懒得去听他们这些你来我往的言语机锋，刚刚甩出来一句以后，已是自顾自地走开了。于是方多病朝单孤刀轻轻颔首，就追着李相夷的身影一道离去了。

单孤刀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面上犹带笑容，心里却一片冰冷。

让方小宝当他武院的二院主？他们事前可没有说过这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