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了未曾预料到的话音，我被强迫着固定住的视线动摇了一下。

我无法说出否定的话来，但不知为何，同样说不出肯定的句子。不仅如此，之前因后悔而考虑过的道歉用的只言片语，也卡在嗓子眼里完全出不来。

我无法识别忍足的话音里包含着的情绪，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我实在是很想痛快地给出回答，无论用什么样的话都好——然而事与愿违，我根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与此同时，有什么在胸口和脖颈的交界处渐渐淤积起来，让我感觉呼吸受到了微妙的阻塞。

窗帘毫无飘扬起来的意思，和当下的我一模一样。

“……不想回答的话也没关系。”忍足的声音重新传来，而那语气毫无来由地恢复到了平日的状态，“只不过，再这样待下去的话，会把练习时间都消耗光的吧。”

“……”我将视线从钢琴上缓缓移开，就在刚要望向他的时候，他再次开了口。

“难得的合奏，而且是给迹部那家伙的生日礼物。那么，我也从今晚开始努力好了。”他说，“今天辛苦了。明天见。”

他的声音并不冰冷，年糕依然浸在茶里。只不过，那杯茶毫无涟漪，就算探着头从上往下看，也压根找不到任何我能够理解的情绪。我望着他走到门口，动作自然地拉开门，并没有再回身地反手轻轻关上，忽然感觉整个教室空旷极了。

音乐教室……是这样的地方啊。

空气中的微尘因我的呼吸而翻动着，我迟疑了一下，拉好口型，将单簧管重新拿了起来。

……

第二天的排练，我们三人都如约按时到达了。桌面上放着的琴盒我理应见过，而在我注视的时候，钢琴的音阶声已经响了起来。这才意识到应该开始热身比较好，我稍微走远了些坐下，首先从长音开始进入状态。

为了尽量减少声音的相互干扰，我们三人默契地拉开了距离。在以凤的钢琴为顶点的等腰三角形中，站立着的只有忍足一人，他的影子理所当然地在地板上拉出了更长的痕迹。从这个角度看，他仅仅将视线停留在琴颈上，左手不动声色地换着把位，右手则笔直而流畅地运动着。虽然并不怎么懂小提琴，但光从姿态来看，说他的确是一位挺拔优雅的小提琴手也不为过。

……和凤给人的感觉又不大一样。

长音练习已经进入了高音区，这时小提琴的声音率先停了下来，我感到有些疲软，于是也放松肌肉结束了预热。经过昨晚的练习，整首曲子差不多已经熟悉了，没过两分钟，在钢琴周围集合起来的正式排练拉开了帷幕。

和想象中一样，凤的技巧纯熟高超，专注度也十分出色；而忍足则与小提琴风格相契，动作间意外地丝毫不显浮夸。比起他们两人来，我既不需要往自己手的方向看，也不像看双行谱的凤那样辛苦，因此视线有飘出谱架的余地。然而，当我的目光第二次从凤身上转到忍足处时，就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的视线离开了琴谱，而同样向这边投来了。

似曾相识的不快感浮起来，我的思路停滞了一秒，与此同时，教室里响起了不和谐的乐器啸叫声。

“——啊，抱歉。”意识到是自己的失误，我停下来，“口型松了。”

音乐声戛然而止，凤的声音首先响起来：“没关系的，这只是第一次排练而已啦。管乐器，很辛苦吧。”

“不知不觉就控制不了的情况也有，”我活动了一下嘴部肌肉，“而且，因为时间长了就会又酸又僵硬，所以会变得话多——无论如何也想休息一下的缘故。”

“乐团里的前辈们也是这样说的……果然啊。”他将谱子返回到第一页，又想起什么似的笑了出来，“我还以为前辈们只是在为喜欢聊天找借口来着呢——”

我一边说着“哪有那回事啊，这可是专业层面的”，一边因为向来喜欢参与谈话的忍足到现在也没有发出声音而有些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而他并没有在看这边，只是将琴和弓拿在手里，视线停留在谱架的方向。

“不过，对肺活量很有帮助吧，吹奏乐。”凤再次开口道，“长跑之类的……啊，对了！难道说，镜见桑的网球……”

“不不，我长跑不行的。”我连忙转移回注意力来，“虽然肺活量大听起来是比较有优势，但也不是绝对的啦。我算是速攻选手，体力啦耐力啦说是短板也不为过。”

“诶，这样吗？”他好像很惊讶似的，“我还以为会在运动会的三千米比赛中看见镜见桑来着呢……”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啊，对了，运动会……”

不久之后就是运动会的日期了，这样看来，还真是一桩盛事接着一桩啊。

“诶？问我准备参加什么项目……”在我提出问题后，凤想了有好几秒才答道，“我是还没想好啦，因为选项其实很多，现在反而在犹豫‘要不要去当志愿者’之类的了——啊，忍足桑呢？好像处境和我差不多……”

被突然间点了名，忍足这才扶了扶眼镜，稍微侧过脸来，神情轻松地耸了耸肩。

……明明直到刚才为止都不是这种表情的。

并且，他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我一点也没有因为他轻松的表情而感到舒畅，反而想赶紧从渐渐泛起的胸闷感中逃离，于是开口道：“我休息好了，从头再来一遍吧。”

有关运动会的话题到此结束，眼下还是将这首曲子练好，给迹部一份有创意的礼物比较重要。

这之后，合奏练习又进行了几次，被周末隔断的时候，便是在家各自练习自己部分的时间。幸好迹部的生日在周二而非周一，我们因此拥有了最后一次协同练习的机会。已经不会在中途发生失误了，我放心地与那两人道别，向最终演出的日期跨出了一步。

令我没想到的是，在汇报演出当天，我却提前见到了迹部——与学生会的其他人一起。

“运动会的日程安排已经出来了。”迹部看起来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即便他应该知道今天他的储物柜区域已经堆起了小山，“不仅是体育委员的任务，学生会全员都有维护运动场秩序的责任，你们都明白吧。”

去年也做过这种事，我再明白不过了。我跟着其他人一起应了一声，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又要在阳光下站立在场地边界长达数小时了。除了自己的比赛开始时可以交由别人帮忙而离开以外，其余时间都得坚守着边界不让学生们在比赛时随意穿行，再加上手中拿的那根红白相间的警示性长杆，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份时髦的工作。

但是，好不容易才留在了学生会，除了努力做以外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吧。

听迹部发布指令又有了十分钟，小型会议才到此结束。学生们并没有纷纷散开——有相当一部分人带着礼物围了过去。我被这阵势震慑到了，本来还犹豫着的“要不要趁现在去邀请他”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转而一溜烟地逃出了会议室。

……邀请迹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凤！

依照原定计划，演奏将会在网球部部活结束后进行，但实际情况和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在前往计算机部的路上已经见识到了比往常更加拥挤的人潮，意识到迹部可能不会按时到达，我在和凤短信联系之后，决定稍微推迟一些前往音乐教室。然而，已经比预计中迟了十五分钟，现在的我却仍然一个人坐在音乐教室里，无论谁的身影都没有在视野里出现。

就在我感到再等下去都快要分不清收到生日惊喜的到底会是迹部还是我自己时，终于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抱歉，久等了。”拎着琴盒走进来的忍足打了声招呼，“迹部还要一会儿才能过来，凤马上就到了。”

大概是刚进行完训练就赶过来的缘故，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急匆匆的，但即便如此，他身上的校服也依然从上到下扣得整整齐齐，好像根本不会让他感觉到热似的。

从那天之后，忍足没有再问过让我感到难以回答的问题了。虽然在合奏练习中并不怎么说话，但每当偶尔发言的时候，他的语气都颇为轻松，就如同他从一开始给我，或者说大家，留下的印象一样。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了，一切都在好转着。这原本就是我所期望的。

明明应该是……我所期望的。

可是……

就在这一秒，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被无谓的念头占据，于是连忙甩开后回到现实：“还要一会儿？”

“那家伙要处理一下收到的东西吧。”忍足说着，并没有看过来，径直走到桌前打开琴盒，“脸上一如既往地不耐烦。真是的，明明是生日……”

他的话音落下后，我没能及时尽到接话的责任，于是空气不争气地沉默了下来。本想说点什么用来补救，但他似乎并没有多在意，而只是微微低着头，手上忙着往琴弓上涂抹着大概是松香一类的东西——想来多说话也没什么用处，我便放弃努力地随空气一起沉默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教室大门再次被拉开了。与其说先看见凤的头发，倒不如说是先看见了他因急刹车而飘扬起来的衬衫领带——他向里面张望了两下，首先为迟到道了歉，才走进来。

“刚才在路上被堵了一小会儿，更衣室也是，宍户桑问的问题太多了。”他苦笑了一下，却又很快安心似的摸了摸胸口，“迹部桑还没来真是太好了……”

“——什么‘本大爷还没来’，嗯？”下一秒，随着这样的声音，另一个人——或者应该说是两个——走进了音乐教室。

“迹部前辈？！”我吓了一跳，“还有桦地君？”

“从上楼梯开始本大爷就在后面走着了，竟然到现在也没发现，”迹部好笑地抱起臂来，“真是超凡啊，凤。”

和我同样吓了一跳的凤很受打击似的：“迹部桑……”

“怎么回事，迹部，不是还要好一会儿的么？”忍足收好琴弓，“……差点把我们的计划都打乱了。”

“把他们打发走之后，那些东西交给家里人处理了。一个电话的事而已。”迹部冲桦地示意了一下，后者便立刻转身将门关上了，“话说回来，演奏是吗。作为生日礼物的话确实不是让人厌烦的东西，不过，该不会只是想从本大爷这里得到批评意见吧。而且，为什么是你们这几个人，嗯？”

“啊，”凤答道，“是镜见桑的提议，我们都觉得很不错，所以……”

本来压根没打算听到这种话，我刚想开口，迹部却在瞥我一眼后早一步发出了声音：“哼，单簧管吗。果然是这样，你这家伙还真是什么样的事都能做出来。”

虽然对他的话没有一点认同，但送礼物的是我这方，我只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那么就让我来检验你们的成果好了。”迹部挑了挑眉，“没有练习时间，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