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鸭舌帽因惯性而飞出，被风吹远落在了地上。

“宍户桑！！”

凤的声音响起来，将我和其他观众一道从这几乎静止的画面中拉离了。部员们这才醒悟过来，有几人跑进球场，将捂着肩膀跪下的宍户围了起来。

黄绿色的网球躺在场外，至于刚才是谁拿的一分，我完全不知道，也根本不重要了。这时，另外一边场地也终于有了动静——因接球而倒地的忍足缓缓爬起身来，从跑到他身边的向日手里接过了眼镜。

他的脸上……似乎有血的痕迹。

我周围有不少人都站了起来。不知道我刚才的声音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但无论作为答案的数字是多少，现在都不是值得理会的时候。

我下定决心，拎起书包从台阶跑到看台最前排，扶住场地挡板停下，越过场边部员的身影，重新向场内望去。

没错……他的脸有明显的擦伤。但好在由于穿着长袖外套打球，那些其他本应擦伤的地方，都只变成了衣服上的灰褐色印痕。

我无声地站立着，场内的话语和看台的议论此刻都能进入耳道，使我周围的空气有些混乱。然而，就在这时，原本将注意完全集中在对面场地上的忍足，却得到喘息机会似的，将目光移向了这边。

偏偏在这个时候往这边……

在前排位置上买了唯一的站票，我大概再显眼不过了。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傻，我没有躲闪的余地，只能佯装冷静，正面接住他投射而来的目光。

反正只是从我开始扫视观众席而已……

然而，与我的预测相错开来，直到我在心里完整地念完这句话，他的视线也没有发生转动。

肩膀微弱地起伏着，脸颊上伤痕的颜色在不断加深，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注视着这边的方向。

为什么……

那道视线并没有包含着多少惊讶，但不知为何，每当与之相触的时间延长一秒，我的喉咙就愈发像是被什么拉紧了一般，无论是声音还是气息都无法通过。

在那道视线的尽头，忍足的双肩虽不断起伏着，嘴唇却紧紧抿住，就好像在克制着什么一样。

就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一样。

“侑士！你也受伤了，”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向日的声音响了起来，“先紧急处理一下比较好吧——”

“……消一下毒就够了，我没事。”那道视线立刻离开了我，“比起我来，还是去看一下宍户的情况比较好。”

我这才回到了混乱的现实。是啊，刚才受伤更严重的明明是宍户，大家也都正聚集在他身边。当我再往宍户那边望的时候，他已经在被卷起T恤袖子察看伤势了。凤站在一旁，视线朝向地面抿着嘴，神情有些忧虑。

“喂，忍足，宍户，过来治疗。”从长椅上站起来的是迹部，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叫了几个人来，“比赛到此为止。”

“什么，开什么玩笑——”宍户用另一只手撑着地面，衣服都没拉好就爬了起来，“我还能打!”

“你以为网球是仅仅凭意志就能赢的运动么？”迹部呵斥道，“还是说你以后都不想打球了，嗯？”

“我一点都没事，更何况伤的是左手，”宍户几乎对迹部怒目相向，“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在这里放弃的话就逊毙了不是吗!”

面对迹部紧握拳头的宍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眼下，自作主张站到通道前排的我估计不会再被多少人注意了，大家的目光都在场内一触即发的状况上。

“迹部桑，”这时，凤往长椅的方向靠近了几步，“先给宍户桑做一下检查，如果情况没到很严重的地步，比赛就继续进行吧。”

“凤，你也是这样想的么？”迹部抱起臂来，“不要一味地替他说话。”

“这场比赛，不论对于宍户桑还是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比赛。如果不拼尽全部努力到最后的话，我想无论是谁都是遗憾。”凤的声音异常坚定，“不仅是我们……我想忍足桑和向日桑也一样会不甘心。而且……”

说出“而且”两个字后，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吞掉了话音。

“……总之，为了不让前辈们在这三年的回忆中留下遗憾，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好，”凤大声说着，“我恳求比赛能够继续进行。”

榊并不在这里，场上能做主的只有现任部长迹部了。没有立即给予回应，他面色严肃地盯了凤好一会儿，才好歹展平眉头，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还真是一样固执。不过，算了。”迹部略微侧过身去，“给我悠着点，宍户。”

比赛暂停，两边都在接受治疗。对站在这里的我来说，现在应该是回到座位上的最佳时机。然而，一想到从这里离开就无法再听见场内的对话，我的意志便动摇了起来。

犹豫没有别的用处，在我抠着看台挡板考虑的期间，简单治疗已经结束，这下对于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回球的我来说，除了留在这里也没有别的选项了。

对战再次拉开了阵仗。和刚才一样，宍户和凤继续选择了那个奇妙的重叠阵型。接发球后，两人迅速移动——

不对。由于受伤左手摆臂的限制，宍户移动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阵型的效果减弱了……！

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向日这回没有再迟疑，双腿蹬地，用球拍在空中划出弧线——

球在凤脚边弹了起来。

“从这里开始反击吗，”场边日吉显得遥远的声音被我捕捉到了，“宍户桑那边或许会有些吃力。”

“对面的防守变弱了呀——忍足和岳人还会不会继续双人攻击模式呢，真好奇~”芥川听起来倒很精神，“但是，是那两个人的话，应该不会这么快完蛋吧~！”

他说得没错。虽然奇袭已经失去了作用，宍户也几乎无法使用双手击球，但凭借出色的默契，一点点扛起重担的凤硬是将比分拖住，不让忍足和向日超越。

“……死也要，”凤的眉头紧紧地锁着，“死也要守住……！”

“说到默契的话，可不是只有你们有，凤。”忍足的声音和运动鞋摩擦声一同传来，“而且，进攻太慢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凤的回球被改换旋转角度，彻底朝着反方向飞去，充满余裕地击中了底线。

比分被反超了。

本以为会恢复到攻守兼顾的模式……然而，场上奔跑的忍足，却依然不知退缩地发动着进攻。

他真的很想赢下比赛……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

脸上还贴着纱布，在和向日默契地切换着前后场位置地同时，忍足不断地运用球拍施展着回击技。从这个角度看，每一球的技术都不一样，每一球的动作都精妙绝伦——

说他拥有着一千种技术……都足以令人信服。

不知不觉间，场上比分已经到达了5-6。后半场承担了大部分击球的凤看起来十分疲劳，他弯下腰用球拍撑着地面，一面抬手擦汗，一面大口大口地呼吸，而在那颈间看不清是什么形状的项链，也垂在空中轻轻摇摆着。

然而，忍足的攻势仍旧没有停止。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抛却了犹豫——仅仅依靠身体的本能，他随心所欲地行动着，将逐渐无援的凤逼入了死角。

“忍足桑的最后一场比赛，果然，似乎已经无所顾虑了。”日吉的声音再度传来，“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

“那家伙，在轮番用着自己的全部技术。”许久没有开口的迹部终于说了话，“胜负已定了。”

就在这一霎那，我被猛然间涌起的一阵恍惚锁住了身体。

是啊。无论忍足怎么做……对他来说这都是终战了。

想要释放自己，想要使出全身气力，想要以这样的方式告别……

我……分明在旁观着他的谢幕演出。

直到中间才独自一人买了靠近舞台的站票，我算是最奇怪的观众也说不定。球场上的对战仍在继续，我的视野却不知为何有些模糊——尽管如此，一旦因想扫除眼前的阴霾而暂时合上眼，方才来自忍足的那道视线便会强硬地刺穿掩护进入脑海，让我得不到喘息。

无论往场上看还是闭上眼，我都感到辛苦得要命。

“已经能办到了，侑士！这场比赛——”

在我不断动摇着的视野内，场上红发的身影高高地跃了起来，仿佛要触及天空的边缘一般。

“这场比赛啊——侑士！”

球拍与球相触了。

“——是我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在赛点的这一刻，那个身影仿佛静止在了天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的滞空时间，让我的双眼渐渐能够对焦了。

“会让你成功吗——！”

宍户迈开步伐，提前向球的预测落点冲去。然而，时间空空流逝着，球仍然在向日的拍面上旋转。

……是时间差攻击？！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球才终于与他的球拍分离了。强行用手臂的动作带动球在球拍上停留并反向旋转，他的用意是……

明明与球相距甚远，宍户却还是立刻作出了反应。不顾左手的伤势，他全速往反方向奔去，就在这时——

砰地一声，从宍户面前掠过的球，宣告了整场比赛的结束。

阻止了宍户步伐的人是凤。他伸出手紧紧抓着宍户的球拍，却没有说话。

“什么……”宍户震惊地转过身来，“为什么……长太郎？！”

“宍户桑的肩膀……不能再拖到抢七了。”凤将手慢慢放下，“而且，就像向日桑说的那样。”

他转向对面球场：“这场比赛……是送给忍足桑的礼物。”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整个球场归于寂然。不知过了多久，这份寂静终于被某个部员单薄的掌声打破，随后便是两个、三个，很快，从球场到看台，如潮的掌声响了起来。

然而，站在前排、被掌声的潮水淹没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

明明赢得了比赛，也赢得了掌声……这明明是最完美的谢幕了。明明没有任何值得难过的地方才对。

在脑中列出长串“明明”的我，却只感觉比刚才更加透不过气来。有什么在挤压着我呼吸的源头——是周围比往常更加纷乱繁杂的空气吗？

如果这就是谢幕的话……

这所谓的“谢幕”让我呼吸困难。这种感觉无法形容，如果硬要说的话，就像掺杂了不甘和苦涩的气泡饮料，稍微摇晃一下，就能咕嘟嘟地带起其他各种不适时的情绪，并且连盖上瓶盖抑制的机会都没有。

好吃力……

已经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掌声持续得越久，我的体力就好像要被耗尽似的越是靠近临界值。我没有再往场上看，也不想注意周围人的反应，转过身走上台阶，带着再度模糊起来的视线逃离了看台。

只是逃出来了而已，然而该往哪里走，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但很快，愈发模糊的视野便叮叮地敲着我头脑中的钟，为不情愿的我提供了目的地。

极限大概是一分钟……再有一分钟的话，眼睛里就会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在那之前，去水池稍微洗一下脸吧。

忍耐着奔向水池的我，已经离此刻校内最喧闹的地方很远了。我将书包放在地上，伸出手想要拧开水龙头，然而，在指尖与冰凉的金属表面相触的一刹那，随着某种液体的骤然滴落，我的眼眶一下子便轻松了许多。

反正只有我一个人……

水龙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我缓缓缩回手，任凭汽水瓶里的混合情绪化为实体，以无法挽回的势头涌了出来。

视野被闪动着的水池填满，我唯一用来感知外界的便只剩下了听觉。但，或许是情绪宣泄得太过急促，我的耳内似乎也出现了幻听。

“……哭的理由，是我第二次来迟了么？”

——不，不对。

我猛地抬起脸来，眼泪立刻从自由坠落的状态变为了贴着脸颊流淌。然而，在与刚才同等模糊的视野之内，发出声音的那个身影确确实实地站立着。

……不是幻听。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