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讲台上的粉笔收拾好，碎屑和粉尘也用抹布清理干净，我到洗手间洗过手，刚走出来没几步，就看见了日吉。

“你的手机在响。”手里拿着抹布，他看起来几乎一副正要找我的样子，“在教室。”

经他这么一说，从教室传来的声音才蓦地清晰起来。刚才急着做扫除，我确实将手机往课桌上一放就离开了——但对于向来把手机调成振动模式的我来说，眼下的铃声果然陌生极了。

……一定是白天借给没带手机的御惠用时被她动了静音键。但不管怎么说，此刻的声音也太明目张胆了些。

“谢啦，日吉。”我将半干的手在校服裙上擦了擦，“被老师听见就麻烦了。”

飞快地跑到教室，我还没抓起手机，屏幕上的印刷字体便闯进了视线。

……是忍足。

迅速恢复静音键，我才在环顾四周后接通电话，同时往教室门外走去。

“我在乐器店。”刚刚按下接听键，熟悉的声音便从听筒飞了出来，“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乐器店？”我在走廊的窗边站定，不无惊讶地开口，“前辈现在不是应该在德国吗？”

三年生的毕业旅行期间，学校里的气氛与之前相比果然很不一样。虽说放学后的部活时间实际上早已成为以二年生为主力军的天下，但突然间抽走了在上一年里活跃的各个社团的灵魂人物以及人气学生们，这种感觉就像是拉面被夹走了叉烧似的。

今年毕业旅行的目的地是德国，与东京有八小时的时差。这几天来一直都是用短信联络着，现在却突然接到了电话，算起来，那边明明还是早晨才对。

“临走前的最后一点时间，待会等集合要去机场了。正好看到这里有卖很多单簧管的东西。”忍足的声音与背景里隐约的吵嚷有一定距离，听起来的确在室内，“乐器配件之类的话，擅自买反而不好吧？所以打来确认一下。”

“啊，”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事，我只犹豫了一秒，便按捺下想要推辞一番的念头，本着为他节约时间的态度果断回应，“有没有弯德林的灰盒哨片？据说国内正品很少……啊，买2.5号就行。”

“好。啊，是这个吧。”似乎找到了什么，他的话音停顿片刻，“这里还剩两盒，灰色2.5。总算赶上了。”

背景传来了收银机运作的声音，与之相随的还有在选修课上曾学到过的几串德语数字，以及一声“谢谢”。感觉宛若置身电影场景，我不由得有些出神。本以为通话会在这里结束，没想到只过了片刻，似乎仍站在店内的忍足再度振动了声带。

“话说回来，千冬。我们昨天去找了手冢。”

“青学的手冢桑？对了，他正在德国进行职业训练啊……”

“嗯。迹部和他打了一场球。虽然只是练习赛。”

“诶？”我有些惊讶，“谁赢了？”

“……唔，或许该说谁都没有赢。因为后来手冢的教练来了，没收了场地。”他听起来倒挺轻松，“但是，结束时的比分是5-4.不过这事还是不要在迹部面前提了比较好。”

这么一来是谁领先就显而易见了。我感慨地开口：“毕竟是以职业选手为目标努力着的人，也已经专注训练了那么久，就算是那个迹部前辈，或许也多少有些吃力吧。”

“那家伙的好胜心不允许吧。虽然——”

“……侑士前辈呢？”

他似乎未曾预测到我的问句——被切断的话音没能及时续上些什么。我顿了顿，将视线向远处的建筑移去。

“特意和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谈论迹部前辈的话很奇怪吧。”我将手机更加贴近了脸颊，“侑士前辈……一定有什么话想说。”

“是吗，真是败给你了。”听筒里的声音织出一声叹息，随即又沉淀下来，“……好胜心这种东西，我说不定也有呢。”

原来如此。观看了那两人的高水准比赛而燃起了斗志——跨越大洋和陆地，甚至与时间抗争着，借助微弱的电信号传达过来的……是这样鲜活地跳动着的心情啊。

“……外面好像在集合了。”背景音喧闹起来，忍足的声音也放大了几分，“先到这里，等我回来见。”

应着按下挂断键，我收回目光，不多时，却听见了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不得不说我还真的有点好奇，忍足桑的事。”这回手里的换成了扫帚，日吉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只怔了一下，我便意识到了他发问的合理性。毕竟冬休的时候，在我面前狐疑地问出“你和忍足桑关系不太好么”的也是他。

“日吉……”我半是反击地发问，“你也会关心这种事啊。”

“……”被我的话呛到似的，他的脸很快冷了下来，“……算了。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从某种角度来说，日吉也一点都没变。我努力地阻止笑容溜到脸上，而面前的日吉若有所思地将视线停留在扫帚上几秒后，才再度发出了声音。

“还有。刚才你说的是什么？2.5号灰盒哨片。”他停了停，又加上一句，“只是无意听到的。”

“是单簧管配件，有的时候像吸汗带一样换得很勤的。”我解释着，又因他的表情而想起了什么，“啊，对了……日吉你不怎么懂乐器的来着啊。”

“……”这回连冷脸都没给我看几秒，他痛快地挑眉转过身，便拿着扫帚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就算是这样也要加油啊——”我冲他不管怎么看都有点恼怒的背影喊了一声，“次期部长日吉大人——”

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有没有好好飞进日吉的耳内——他已经转向进入了教室。然而我知道，驱使我说出这句话的奇异力量并非来自别处，而正是方才乘着电信号迫不及待地抵达这里的、那份炙热无比的心情。

我……已经充分接收到了。

因为这份心情的缘故，有关毕业季的伤感只短暂存在片刻，就如春雪般很快消融殆尽了。只是，令人始料未及，本应在美丽的春日烙下刻印的毕业式当日，竟然是完全不符合氛围的沉闷天气。

天空中的云结成团块，脱离了天幕掌控般地低垂下来，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地面。教室窗外的早樱已然盛放，沾染浅粉的枝条在如同某种前奏般的风中轻轻摇摆，就好像对不久后自己将要对抗的东西已经有了些许预感似的。

毕业歌的齐唱声隐隐约约地从窗口飞了进来。

这分明是与我没有什么关系的景象，甚至此刻我的课程都还没有结束。如约而至的春风只不过负责拉开和合上幕布，今年并未站上舞台而仅仅担任观众的我，所能做的只有注视着舞台上挥手谢幕的人们——在意识到这点后，我心脏的某个角落仿佛被打穿了细长的通道，从里面汩汩流出的，是品味起来十分复杂的离别情绪。

天空的颜色即便到了放学时间也毫无动摇，有什么几欲降落。网球部的方向人潮汹涌，看来马上就是迹部发表毕业宣言的时候了。我望了几秒，抬脚迈进社办大楼，暂时离开了阴沉的世界。

与计算机部前辈们的告别纯粹而简短。除了柏元外，大家都会升上高等部，因此虽然说是集体告别会，最后也还是变成了柏元一人的告别会。部室里安静极了，唯有他依次给每个人赠言的声音持续响着。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镜见。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顾着部室，也一直对大家很好……”柏元的视线没有对上我的目光，“计算机部不是你的第一选择，我一直都知道。但就算这样，你也还是把这里当成家……我，真的很感动。”

“柏元部长……”从他嘴里跑出来的话根本一点也不像他，我不由得唤了一声。

“对，对不起。再说下去的话我好像要哭了——就到此为止吧。”柏元猛地抬起头来，眼眸似乎亮晶晶的，脸上却倔强地笑着，“在我离开的日子里，大家也要继续照顾好计算机部啊！还有，保持联系——”

“要保持联系哦。”“夏休时我会去看你的——”“可是，北海道的话果然还是冬天比较好看吧……”

我忍不住微笑着，眼睛附近靠近眉毛的地方却被什么拽紧了一般，眼眶也毫无道理地有些发热。部室的窗帘安定极了，感觉室内空气闷得够呛，我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于是降雨前的劲风立刻灌进屋内，使窗帘飘扬起来。

随之飘扬进屋的，还有熟悉无比的呐喊声。

“冰——帝！冰——帝！冰——帝！……”

……什么都不想管了。我用手撑住窗沿低下头，将一切托付给地心引力，于是很快，眼眶的温度便扩散了开来。

奇怪……我分明一点也不想哭，并且正相反，温暖踏实的心情闪着微光缓缓漾开，即便眼前的劲风也完全无法吹散。

这究竟是怎样的泪水，我或许永远也无法给出答案。

……

等我放下负担从社办大楼走出来时，喧闹声已经淹没了学校。趁这个时间坦白自己心意的学生不在少数，因离别而丢掉包袱放声痛哭的人更是只有今天才能见到的风景。头脑有些空白，我向着喧闹深处迈开脚步，视线可及范围内，远处低垂的天空霎时间灰暗下来。

经过充分的铺垫，骤雨最终降临了。除了和我处境相似孑然一身的人外，其他学生撑起伞来，路面上旋转开缤纷的花朵。只有早樱七零八落——与想象中的毕业时分完全不一样，自天空倾泻而下的雨水将空气染成了另一种颜色。

世界被雨雾掩盖，属于早春的凉意缓缓攀上了我的四肢。

就算在这样惨淡的风景中，那个和我一样没有撑伞而只是在远处伫立着的身影，也还是坦率地进入了视线。

网球部部员们也早就散开了，或许有不少人正为了取伞而四处奔波。完全没有折回去拿伞的念头，我朝他走去，而他也注意到我的靠近，十分坦然地转过身来。

“看来千冬小姐和我一样，都没有伞可以撑。”眼镜上挂满了水滴，忍足的眸子隐约盛着无奈的笑容，“要不要去哪里稍微躲一下？”

不光是外套的问题，现在就连里面的校服衬衫都已经透湿地贴在身上了。我也同样有点好笑：“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要傻乎乎地站在空地上了。”

无论是教学楼还是社办大楼入口处都站满了人。感觉头发难堪地粘着脸颊，我走在前面，急中生智地就近进入了还未开放满是新芽的紫藤廊下。

幸好……能在这里稍微整理一下形象。

雨水仍旧鸣泣不止。在我之后进入狭窄的庇护所，忍足看起来完全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他被雨水浇透的发丝低垂下来，紧贴在额前及脸庞两侧，看起来有些狼狈。想必我也一样。

“……眼睛红红的，看来已经哭过了吧。”

他的第一句话竟然只是这个。不知何时似乎已经草草擦拭过镜片，他的眼眸不再被水雾遮掩了。然而，想到先前在他面前几次无法抹消的难堪的哭泣，我的叛逆心不禁发挥了力量。

“……没有。”我说，“是雨太大了的缘故。今天空气不太好。”

我……可不是只会流泪的软弱的家伙啊。

“真是的……竟然真的会为这种事哭。”忍足完全无视了我的辩白，“要从这里毕业的究竟是谁啊。”

即便听起来像是在调侃一般，他的声音却也明显掺杂着清晰可感的、不属于调侃范畴的色彩。

“没有那种事，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哭。”我诚实地描述着自己的感受，“……明明没什么好难过的。”

“是啊。并没有什么可难过的。”忍足像往常一样笑了笑，略微移开了视线，“……但是，很奇怪。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我的声带无法振动。被骤雨濡湿头发与衣衫、就连声音也在雨中消失踪迹的忍足，展现在我面前的几乎是一幅全新的姿态。

正在想到这里的时候，有什么冰凉的液体从头顶倾泻了下来。

我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视野便模糊了一片。几乎是被袭击的水准，我好不容易擦掉脸上的水，才得以朝这颗导弹的源头望去。

……视线里没有廊顶，只有藤蔓和繁密的枝叶而已。

这条所谓的长廊……根本不是能够用来躲雨的地方。

一旦超过枝叶的承受限度，雨水炸弹就会毫不留情地坠落下来。简直没有比这里更让人感到不安的地方了。

“……噗。”在密集的雨点声中扬起嘴角，忍足的视线回到了这里，“抱歉，因为太好笑气氛都没有了。本来还想说，像这样不舍的心情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我厚着脸皮。

“是啊。所谓的离别时刻，实际上，要说起来的话，五次、十次也经历过。”他收敛表情，目光也没有再移动，“但是今天，明明比任何一次都没有理由悲伤，我却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

忍足的声音与雨水击打地面发出的声响交织在一起，也许有少量被雨音分散到了我能抓取的范围之外，但大半都保持着完整形态传到了我这里。

……我也一样。明知只是一时的离别而已，心脏的部位却仍然跳动着隐隐作痛。透明的苦涩心情，仿佛屋檐边沿滴下的雨珠般，在心底空旷的部分荡开了无色涟漪。

真正的恋慕之心，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过量的雨水又一次倾泻而下，这回受害者是面前的忍足。镜片转眼间再次蒙上雨雾，他的眼眸因而模糊不清。似乎从哪里传来了叹息，我有些恍惚，然而下一刻，他已经缓缓走到了离我咫尺的地方。

“……很差劲吧，我现在的样子。”

……差劲极了。在因降雨而无比惨淡的毕业式的日子，竟然狼狈到这种地步……

“就算是以这种姿态……也可以再多给我一点么？”

我没有来得及回答。

抬起手轻轻将沾满雨水的眼镜摘下，他低垂的眼眸，以及被雾雨侵染的气息，以我未曾预料到的方式，缓缓靠近了这里。

与那陌生触感相融的瞬间，我胸口的疼痛叫嚣着扩散了开来，并随即直冲而上，卷走了脑内的全部思绪，只留下一片空白。

能感受到……能够毫无阻碍地感受到，他的一切心情。从他那里传来的强烈的寂寞，正在挟带着温暖的光亮中，逐渐褪去色彩。

……只要有这一刻就够了。让疼痛和寂寞一并溶化掉的、交叠在一起的气息，便是此刻我能全身心投入的所有了。

好难过。但是……好开心。并且，一点也哭不出来。

雨音纷繁不止，缀满新芽的紫藤遮挡住视线沙沙摇动着。

我的世界却一片寂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