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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番外1 此之谓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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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马车的急停,我的头也终于“砰”的一声撞在了车厢侧面的木板上。

“喂,已经到了哦——”从车头传来的声音为我空白的思绪开了个头,“你就在这里下车吧。”

“……啊,我竟然……”头部的痛感此刻才姗姗来迟,我抬起手揉着,拼命梳理了一下刚从睡梦中被硬生生拔出来的思路,“这里是……”

“不是你自己说要来的吗?”声音逐渐逼近,不多时车夫的脸便出现在了视野里,“喏,那边就是江户城,看见没有?快点下车吧!我还要把货送到集市上哪。”

听见“江户城”几个字,头上的痛楚奇妙地消散了大半。我暂时放下手,往他所说的方向望去,于是,以那层叠的白壁城堡为中心,从未看见过的图景在眼前刷地铺了开来。

好雄伟……

直到拖着僵硬的双腿从载货马车上下来,又在原地呆呆地站了有二十秒,我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与家乡有多么不一样的地方。

街道两侧琳琅满目的商铺,穿梭其间游玩闲逛的人们的谈笑声,以及各色食物脂粉混杂在一起令人发晕的香气,一切的一切,都与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小村落之间相差太多了。

一路搭车辗转来到的这个地方……真的是江户啊。

而我,就要在这种地方为日奈前辈报仇……

我攥了攥拳头,用手确认了一下背上的包袱,又弯腰将小袖下摆的灰土拍干净,才深吸一口气,朝繁华的街道深处走去。

和我从小便一同在有名的女忍师父名下修习、比我年长一岁的前辈日奈,在这个名为江户的地方失去了生命。我们再也无法相见了。

而将她的生之烛火掐熄的,便是正在这江户城内安然居住的将军大人迹部景吾。

在旅店内找到自己的房间,我跪坐下来,开始检查一直带在身上的行囊。身为一名女忍,随身携带的东西当然也与只需要简单伪装、主要依赖身法功夫的男忍者不一样。为了假扮成游女等各色身份,首先脂粉是必需的;又因为师父是有一定作战能力的高级女忍,我便也按照学习内容带上了几枚手里剑、一柄短匕首和爬墙用的抓钩;除此之外,为防止在特殊情况下受伤,基本的药草一定是必备之物;与之对应,用来下毒的毒药也更是得留心放好才行。

——当然,还有一套便于活动的、姑且可以被称作忍者服的衣服。

就眼下来看,算是准备齐全了。我试图缓解紧张地呼出一口气,然而适得其反,原本潜藏在身体深处的一切能与紧张挂上钩的精神感觉顷刻间一同翻滚而起,不由分说地堵住喉咙,让我几乎咳嗽起来。

多年来跟随师父学习的礼仪、歌艺、装扮技术,以及基本的医药知识和刀术,或许连完全施展的机会都没有,我便会死在这里了。

先我两年离开家乡孤身修行的日奈前辈,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投靠附近的大名。谁知,暗起造反之心又无谋至极的大名却将日奈前辈与男忍一同派遣至前线刺探情报。结果可想而知,本就在身手方面弱一个层次的日奈前辈被当场擒获,由将军亲手执行了死刑。

妄图造反的白痴大名,也早已被流放到世界的不知哪个角落去了。我所能复仇的对象,只剩下了那个亲手杀死日奈前辈的、叫作迹部景吾的将军大人。

无论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异想天开,我都一定要杀掉他。

今夜,便是我应该动身前往江户城周围打探环境的第一夜。对于行动来说,在江户城下町内逗留的时间越长,记住我这张脸的人就会越多——无论从哪方面看似乎都不是好事。何况,慢悠悠地歇着,只会使我因逐渐逼近的死期而愈发紧张无从喘息而已。

我抬眼望向窗边,本应清冷的月光在薄薄的障子纸上溶化,模糊成了温润的一团。

……

在白天显得雄伟磅礴的江户城,一旦到了深夜,便又笼罩上了一层无法言喻的威严和冷酷。脚下的范围已不再是平民能够涉足的区域,我弯下身躲入树丛,听着背后逐渐远去的守卫脚步声,悄悄戴上了面罩。

我屏住呼吸,跟随守卫脚步的节奏,以最小心的姿态移动着。每走一步都要用手阻止树叶颤动,我只移动了几分钟,便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了。

真是没用……千冬!

在心里斥责着自己,我摸到最近的树木,暂且将背部抵上去,一边从树丛缝隙间观察着守卫,一边休息起来。

——对了,要是能爬上这棵树的话……!

脑中忽然闪出主意,我兴奋地吸了一口气。如果能排除困难爬到树顶,那么不仅能更清楚地观察到城堡全貌,说不定还能从高处找到潜入的捷径——

树下的光影帮助我与黑夜融为一体。我再度屏起呼吸来,双手攀住树干,在不知何时到来的夜风掩护下,于树叶互相碰撞的窸窣声中往树顶攀去。

这样看来,我最终成功绕开了已经巡视到另一端的守卫,独自一人占据了最有利和最不利兼备的地理位置。从这里望去,近处围墙下正在巡逻的有武士也有忍者,防卫比城门外要严密得多,看来是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潜入者了。

可恶……

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我伸手扒开遮挡住视线的树叶,却没曾想,正好被一根尖利的树枝刺中了额头。

“——哇!!”我完全出自本能地叫出了声。

下一秒,守卫们的警戒声响彻夜空。

“什么人?!”“谁在那里!”“有入侵者——”

我的大脑停止了转动,眼前也在亮光一闪后只剩空白一片。心跳被放大到了在耳边轰鸣的程度,在我思维停滞的期间,比树叶的沙沙声更为响亮的一阵声音疾速逼近,再然后,毫无征兆地,剧痛打着卷袭上了手臂。

什……

失去重心向后翻倒的最后瞬间,视野里倾斜的月色与障子纸上溶化的月光重叠在了一起。我不能自已地向下坠落着,脑海中的走马灯旋转了起来。

我在做什么……是箭……

从小到大的记忆旋转闪回的同时,却还有另外一个声音不断响着,仿佛在坚决阻止我从眼前的现实中脱离一般。

为什么?明明……

“一定射中了,快搜!”

——他们居然没有发现我?!

大概是因为坠落下来的我正好被树干挡住身影的缘故,再加上内外一阵嘈杂,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现我已经从树上掉了下来。我顷刻间清醒过来,咬牙忍住背部和手臂的疼痛,拼命朝来时的路爬去。

幸好树不算高,也没有摔到已经中箭的右手,我还能够用全身力量移动。不能死在这里——抱着最后的信念,我用左手抠住一块石头想继续往前移动,然而,下一个瞬间,面前的树丛却被人扒开了。

我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冲上了头顶——是一个忍者。

“……你是什么人?”或许是出于忍者本能,他并没有大声叫嚷。代替嘴上功夫,他伸出手来,又稳又准地一把扯掉了我的面罩。

与他的视线交汇的刹那,我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荻之介……?”

本已经作好了直面死亡的准备,在这种时候出现的脸庞却是我所熟悉的。除了叫出他的名字外,我已经什么也做不到了。

他的脸上同样满是震惊,然而只不过半秒,他便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干脆也走进树丛之内,迅速蹲了下来。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千冬。”

“可是,日奈前辈就是在这里死去的。”我拼命忍住因平静下来而更显剧烈的疼痛,“我一定要杀了他。”

“那么我就一定不会让你杀了他。”他说着,将视线轻轻移向别处,“毕竟,我现在的职责就是保护将军大人。”

我不再说话。他伸出手想要把面罩还给我,我没有接。

虽然称不上什么青梅竹马,我和荻之介却也认识了有一段时间了。同样在家乡接受过忍者训练、与我同年却先我一步开始独自修行的他,竟然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与我重逢,我根本连想也没想过。

这样的重逢……我一点也不开心。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我也不能再看着你死掉。”渐渐恢复了以往温和的说话方式,他把我的面罩强行塞回我手里,“逃走吧,你受伤了。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还未等我作出回应,他便又站起身来,一边报告了一句“这里没有”,一边装出继续四处搜索的样子来了。

……他说得对,起码我不能在这里死掉。我攥紧左手拿着的面罩,伏在地上喘着气,等树缝间搜索队的大多数人都往身后方向集中而去,才强忍剧痛飞快地从来时的路逃了出去。

我被荻之介,不,是被神明赦免了。我不顾一切地奔跑着,直到视线有些模糊,摔下树时背上的疼痛被双腿的酸胀所取代,才狼狈地停了下来。

手臂痛得过分。箭矢并没有直直插入皮肉,而是倾斜进入,像切削什么东西似的从肌肤的另一侧穿透了出来。伤没有想象中深,也比被箭矢完全刺入的伤要好治,但因为夹杂了皮外伤,反倒一阵又一阵地涌起刁钻的刺痛,使人不堪忍受。

总之,暂且先用药草……

刚伸出手在身上寻找,我却立刻意识到了某件事。

我的身上……什么也没有了。

怎么想都能迅速得出答案——刚才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何止药草,就连抓钩和手里剑都早已散落一地,无处寻迹了。

……独自一人倚在小路墙根的我,此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好在另一套村女的衣服和钱都留在了旅店,我半是悔恨半是庆幸地呼了一口气。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以这副模样回到那里,现在只能尽我所能地粗略处理一下,明天再去找医生了吧。

箭矢完全穿透了我的皮肤,有鲜红的血正缓缓滴落下来。箭头没有留在皮肤内,从样子看也并没有涂毒,我的心再度放宽了些。然而,现在没有止血的方法,贸然拔出箭矢必然不是可行之策,或许剩下的方法也只有一种了。

拖着沉重的身体在附近拣了一块锋利的石片,我一边用右手勉强扶住箭羽,一边用左手攥着石片,使劲切割起箭杆来。从另一侧穿透出来的箭头部分则更麻烦些——右手帮不上忙,只能借助墙壁的力量抵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滴落在脚旁的血已经凝成殷红的一小滩,箭矢才终于被我割下多余部分,只留了一小截在外面便于取出。

差不多到极限了。我用最后的力气手嘴并用地将面罩系在手臂伤处,扶着墙晃晃悠悠地勉强站起身,带着发晕的头脑朝旅店的方向走去。

……

即便是侧着身睡也会剧痛不已的缘故,我只能坐在壁橱前意识昏迷了又清醒地折腾了两个小时。好在天很快便朦朦胧亮起了光,我也终于能在心中余悸之后,换上安全的身份坦然上街寻找医生了。

遮掩着总算向旅店女主人打听到了最近的町医所在地,我一边接收女主人“那位大人可能会不在哦”的好心提醒,一边嗯嗯地敷衍着回应,最终在因手上系着的东西从小袖里鼓起而好像要被发现了的危机时刻,用一个转身逃出了旅店。

“医生……”系紧的面罩布条已经变得僵硬,在目的地门前,我的心情急切起来,“医生大人在吗——”

迎接我的并非绝望。听见我的声音,原本位于屋内深处、似乎正伏案书写着什么的身影,从隔间的障子纸望去,轮廓有了动作。随后,伴着一串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里屋的障子被拉开了。

拉开障子的人身披深茶色羽织,内着锡色小袖,鼻梁上还架着很少能在平民当中看到的眼镜,看起来颇有学识。他望向这边,出口的声音低沉又别有韵味:“有什么需要我的么?”

简直像是浸在绿茶里的年糕,他的声音。我有些晃神,他却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啊,手……是手臂。”我慌忙开口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我在说什么啊。别被那副眼镜唬住了。我自我告诫着,重新提起精神,将袖子小心地挽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怎么弄成这样的?”

“是因为搬货物……”好在箭头和箭羽早已被我切去,我挤出笑脸,搬出提前想好的说辞,“马车撞过来,横杆——”

我的话音被他不由分说的动作打断了。用手固定住我的小臂,他扶了扶眼镜,将脸稍稍凑近,观察起我自行草率包扎过的伤口来。

“不,因为——”不知为何总感觉下一秒就会被医生训斥,我急忙为自己辩护,“受伤时没有其他止血办法,医生大人又不在——”

“……我叫忍足侑士,用忍足称呼我就好了。”轻轻松开我的手臂,他抬起视线望向我,语气却没有什么波澜,“我去打点水来,在这里稍等一会吧。”

“啊……是啊。”并没有被训斥。我有些恍惚,又注意到了什么,于是本能地喃喃重复道,“忍足……”

“嗯?”从里屋传来了应答声。我这才惊醒,有些窘迫地放大音量:“不,只是觉得拥有姓氏很帅气……”

像我们这样只能拥有名字,甚至只有绰号的人……或许根本不会理解他们的世界吧。

“这位小姐还真是刚来江户不久啊。”端着盆走出来,忍足调侃似的接话道,“是生面孔呢。这附近都没有见到过。”

“什么啊,忍足医生自己不也不是本地人吗。”我不服气地反驳,“明明说着关西腔……”

“就算是那样,我也已经在这里待了有一段时间了。”侧对着我清洗着什么,他听起来十分随意,“那么,小姐的名字是?”

“啊,我叫千……”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真名,我最终决定给予信任,“千冬。我叫千冬。”

“是吗,很少见的名字啊。”不知何时他已经带着医具来到了我身边,“好了,把手伸过来吧。”

我点点头,将袖子卷得更高了些,按照他的指示展平手臂。

“可能会有点痛,稍微忍一下。”他茶年糕般的声音在耳畔极近处响着,“我先帮你清洗一下创面周围。”

我应着,由他解开我的简易包扎,随后用干净的纱布擦拭清洗起来。凝固的血块很快溶开附着于纱布之上,我望得有些出神,脑海中,昨夜的场面又如画卷般铺于眼前了。

“……怕的话就不要看。”注意到了我的失神,忍足伸出一只手象征性地遮在我脸旁,“很快就好了。”

我一点也不怕。身为忍者,我早已习惯受伤流血这类事情了。只是,现在的我理应感到害怕才对——这么想着,我缩了缩脖子,闭上眼扭过头去。

“干活很辛苦吧?”忍足的声音在耳旁持续响着,我知道他是想通过分散注意来缓解我的紧张,“听你说要搬货物之类的。还要用到马车……?”

“嗯,我在蔬菜店帮忙……唔!!”信口胡诌之时,剧烈而令人窒息的痛楚直冲头顶,我不由得叫出了声。

“很快就好了,再忍一下——”随着忍足的话音,痛楚被放大到了极致。我咬紧牙关等待着,终于,在我无法准确计量的时间经过后,似乎有热热的液体从伤口处流了出来,被箭身塞住的感觉也消失了。

“接下来要把创口内的异物清理干净。”忍足将取下来的箭杆丢进盆里,“很勇敢啊,千冬小姐。”

什么啊,表扬小孩子似的……

我想要反驳,却因为接踵而至的疼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

等到伤口完全缝合完毕,我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出了一身汗。好在,稍微移转视线角度,余光里的伤口处除了如蜈蚣般蜿蜒的缝合线外,原本红黑色触目惊心的血污已不复存在了。我松了一口气,刚想站起来道谢,却没曾想被他的声音切断了动作。

“不给我看看其他伤吗,千冬小姐?”

我猛地转过身,忍足却正背对着我,若无其事地清洗着刚刚用过的医具。水声在沉默的空气中漾开,将屋内和门外喧哗的世界分割成了两个互不干扰的空间。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被车轭刺入到这种程度的话,只有手臂受伤是不可能的。”忍足依然没有转过身来,“或者该不会是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伤到了吧。”

——这倒不是无法应对。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我的背部有所摔伤,甚至也有其他擦伤之类的外伤,这些我都知道。可是……

等待着我的回答一般,清洗的声音停止了。我怔了怔,在他似乎就要转回身来看我之前开了口。

“……背。我摔在地上,把背摔伤了。”

虽然他脑中出现的画面大概和真实情况大相径庭,我最终却还是诚实地告诉了他。于是,这也成为了我走到里屋,又一次接受了治疗的理由。

第一次让师父以外的人看身体上的伤,我有些不太自在。然而,整个过程弥漫着沉默——这次没有俏皮话或是闲扯,仅仅说明了一下背上的伤势,他便站起身去拿膏药了。

我伤得并不重,只是需要静养。就好像我的起点被什么人挪到另外的地方了似的——我这么想着,又感觉到背上他贴上膏药的动作,忽然泛起一阵迷茫。

我一定要回到江户城。但是……

“还有其他地方需要治疗么?如果有的话,还是不要隐瞒诚实地说出来比较好。”待我穿好衣服,忍足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那是什么话?说得我好像到处都有伤似的……

“虽然要花力气,但我做的活不至于受这么多伤的,忍足医生。”我再次挤出笑脸来,“那么,费用是……”

最终费用比我想象的要便宜。但是,果然城里的医生不是慈善家——加上之后一段时间每天都要来换药,我带出来的钱说不定连医药费都付不完。

想继续留在这里的话……得找份工作才行。

长长地叹了口气,暗自下定决心,我背对屋内的静寂,向繁华深处走去。

……

江户的月色清冷依旧。明灭交替间,在夜幕俯视地面的从弦月到满月又换成弦月——自从我找到工作暂时安顿下来,已经过去了有十多天。因为没有吃住开销的缘故,钱算是攒下了一些。而终于,今天便是将债彻底还清的日子——依照医生的安排,今天应当是拆线的时候了。

“忍足医生——”还没到门前,我便被迫切的念头驱使着喊了起来,“我来换药了哦。”

隔间障子被拉开的声响很快传了出来。不一会儿,当我走到熟悉的门口时,忍足的身影也如往常一般准时地出现在了里屋门前。

“今天心情很好嘛。是拆线的缘故么?”只穿着简单的绀色小袖,他显得随意地拿着镊子之类的医具走过来,“来,坐下吧。”

“嗯,毕竟过了这么多天,总算能恢复过来也不用换药了,不自觉就有点兴奋。”我坐下来,挽起袖子伸出手,“好像恢复得还不错……”

“嗯。”他不知是赞同还是应和地发出单音,“那么,蔬菜店那边怎么样了?最近都不能干活的话。”

“——啊,”我因为之前撒的谎被二度提起而有些局促,“我已经……不在那里帮忙了。我现在在镜子店工作。”

“镜子店?”一边观察着我手臂的情况,忍足一边回忆着什么似的,“……是吗,很有名的那家?”

“城下町第一的镜子店,门口招牌上‘御镜所’三个字是金漆的。”我不禁想要夸耀起来,“连将军大人的镜子都是找我们定制的哦。”

“……噗,”没想到我却迎来了忍足的低笑声,“什么呀,会不会太积极了?在我这里也要推销么?”

我自知失态,于是乖乖闭上了嘴。然而,忍足的声音又像茶年糕似的出现在了耳旁。

“平时做些什么?千冬小姐的推销应该很出色吧。”

“才没有那回事……”我自觉羞愧,伴着手臂上细微的疼痛小声答道,“白天是会充当看板和推销的角色啦,晚上我也会帮忙算账的。”

“某种程度上比原来更忙了也说不定。”小心地将线从伤口处拆掉,忍足的视线集中在我的手臂上,“……这样就好了。完成。”

为我仔细地换好最后一次药,他以极富特色的大阪口音作结,便起身去收拾东西了。回味了一下刚才的对话,我轻轻碰了碰恢复自由的手臂,便往忍足的方向开口道:“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在除了这里以外的地方看到过忍足医生。”

“因为我不住在这附近。”背对着我打开柜子,忍足的声音传了过来,“对了,之前的膏药还需要么?我这里还有一些。”

……是真的,我从来没有在街道上看见过他。即便为了收集情报而去担任了看板娘的角色,我也从来没有在店门口来往的人群中发现过一次他的身影。然而,话题已经被狡猾地一笔带过,我应了一句“或许以后再来买”,颇为不甘地抿了抿嘴。

屋内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柜门被合上的轻响,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向忍足道谢。毕竟受照顾了这么长时间,我应当——

“这么久以来承蒙关照了,忍足医……”

“真的打算就这样在江户留下来生活吗,千冬小姐?”

我剩下的话音被堵回了嗓子眼。随着忍足转身动作而至的那道视线平稳沉静,使人止不住地想起江户的月光:溶化在障子纸上、倒映在小小的水面、刺穿夜空的那道月光——

……真是糊涂的联想。

我什么也没有答。

“等到伤完全好了,又会去做什么呢?”他的视线未曾移动半分,“来到这里是有目的的吧……忍者小姐。”

我全身的肌肉在顷刻间绷紧了。手臂的伤处开始一跳一跳地胀痛,就好像随时都可能裂开似的。

怎么办……杀了他吗?

我的匕首没有带在身上。就算是利用眼下的工具,以我目前的状况和比我高上许多的他正面对峙,我也没有赢的把握。

……我做不到。

“为什么……”没有速战速决的办法,我恍惚地发出了些许声音。

“那并不是所谓的车轭吧。你的手臂,有箭头上血槽留下的伤痕。”忍足的声音冷静得使人更加恍惚,“所幸只是从浅层蹭了过去,否则这么长时间没有进一步止血,你可能会死在那个地方。”

“反正我本来就是要死在那个地方的。”我缓缓低下头,紧紧攥起拳来,“在我刺杀那位将军大人之后……”

就算拥有高贵的姓氏,他也终究只是个町医而已。既然在知道我身份的情况下治好了我的伤,想必他也不会做出什么会害死我的行动来。

“……你做不到。”忍足字句的温度仿佛下降到了冰点,“也不要想着做到比较好。”

“为什么?”我猛地抬起头,“你根本不……”

“你不止手臂和背上有伤,千冬小姐。”收回了“忍者小姐”的称呼,他的眸子仍旧闪着沉静的光芒,“只不过,是些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旧伤。”

旧伤……是这些年来长期接受训练以及在修行中留下的……

“……千冬小姐,”即便到这时也使用着文雅称呼,忍足的声音却直直地刺进了我的心脏,“你遍体鳞伤。”

视野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不知道缘由何在,我所穿着的薄青色小袖突然间看起来无比陌生,栀子色碎花仿佛下一刻就会绽出血痕,令人感到可怖而又可笑万分。我紧闭着嘴望向忍足,而他只是站立着,视线与我稳稳相触。

“……想要造反的大名都是些草率的家伙么?”或许是厌倦了我的目光,忍足终于将视线缓缓撤离,“居然让……”

“我不是被大名派来的,我没有侍奉的主人。”我说,“我重要的前辈……是在江户城被将军大人杀死的。我……”

仿佛听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一般,忍足转回来的视线中掺上了一丝惊讶。

“我……只是想为她报仇而已。”

我一字一顿地说完,攥紧的拳头也渐渐丧失了力气。

“……所以就选择了毫无意义地献出自己的生命么?”

惊讶的踪迹转瞬即逝,或许是我的错觉——他听起来很生气。即便那声音沉静依旧,我也能听得出来。

“这根本不是毫无意义——就算寻求到了主人的庇护,反正我们最后也会被当作工具来利用,身为医生的忍足大人根本不会明白。”我因为他流露出来的细小情绪而逆向燃起了怒火,“即便是送死,我也是为了日奈前辈和自己——忍足大人呢?一边当着对死亡麻木的冷酷的家伙,一边继续赚着钱冠冕堂皇地生活下去不就好了——?!”

“……”忍足没有回应。然而,他简直像在捕捉着我的目光。因一鼓作气的呐喊而筋疲力尽的我,无论将视线收回到何处,那月光总是追随不散,任凭我在眼帘上假想地装上再厚的障子纸也没有用。

“反正我都是要献出一切的……这就是我的宿命。”我的喉咙越来越紧,“像忍足大人这样软弱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我没有继续与他对峙的力气了。闭上眼准备承受接下来的驳斥,我暗自决心不再回击他的任何一句话。然而,超乎寻常长度的时间流淌离去,我所等待的无论哪句话都没有降临。

我睁开眼,那穿着绀色小袖的身影已经转成了背对着我的方向。

“今天不收钱了。祝贺你康复,千冬小姐。”

障子被轻轻拉上,他的轮廓由清晰变得模糊,最终消融在了那层白色之中。榻榻米灯心草沙沙的声响逐渐淡去,屋内只留下了纯色的静寂。

“忍足……医生……”我无法自已地发出了少许声音,“我不是……”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居然说挽救他人性命的医生是对死亡麻木的家伙……

而且……我还说他软弱。

在紧闭的障子前呆呆地站了许久,我的眼睛忽然酸涩起来。我下意识地用手去触碰,然而,仅仅碰到睫毛而已,温热的液体便顺势大颗大颗地滚下了脸颊。

太可笑了……软弱的人是我才对。

害怕被看见如此丑态,我慌张地抹掉眼泪,又整理了一下头发,转身迈着步伐匆匆离开了屋内。

……

镜子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听说是因为已许久未公开招募女中的大奥竟然破天荒地发出了征召通知的缘故,开始练习梳妆打扮的人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我们的收入和订单都一天比一天多,本来并非我的功劳,然而店主人夫妇却将功绩记在了我这个唯一店员的头上,还一次性给我发放了许多奖金。不用多说,我们几乎已经垄断了整个江户的镜子生意。

自那以来,我一次也没有接近过江户城。

按他的说法,我遍体鳞伤,连丝毫靠近江户城的资格都没有。而我也确实因此犹豫了——上一次的出师不利对我的状态造成了负面影响,并且也让我真正见识到了想要孤身潜入的难度。

若不是碰见了荻之介……我早就在那里丧命了。

我跪坐在案前,心不在焉地打磨着新制作的手里剑。今夜的月色有些发闷——夜空中的云太过杂密,借着月光的援手浮过来荡过去的很是恼人。桌上利用平日收集的材料重新做成的手里剑一个个十分粗糙,令人几乎丧失了精加工的念头。我叹了一口气,将磨到一半的东西啪嗒一声放到案上。

救了我一命的是荻之介,而在那之后继续帮助我的是忍足。我之前的话语,一定像毒箭一般造成了难以愈合的伤口。

然而,即便偶尔抽出空来鼓起勇气回到那个地方想要向他道歉,他也总是不在。

我的真实身份似乎确实没有被他透露出去。大家都只把我当成只身来城里闯荡的普通村女,邻里间一团和气。这么久时间过去,我也差不多摸清了这附近所有商户和住家的基本情况——一边搜集情报找寻进入江户城的方法,我一边以和江户居民别无二致的方式生活着。

我会在深夜悄悄动手做忍者武器的事,也根本没有人知道。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竟天天琢磨着那些只有男忍才会琢磨的玩意了。明明连打斗的资格都没有——我所忙碌的这些事,就好像只是为了让自己摆脱无所事事所带来的内疚似的。换句话说,我像是做给自己看的一样。

今晚已经没有继续制作的心思了。我盯着桌面,机械地伸手想要收拾起零散的部件来,却一个不小心,将原本已伸出一半到桌面外的某个东西打落在了榻榻米上。

镜子……

伸手捡起来的同时,铜制的镜面上坦率地映出了我自己的面庞。

仿佛剑玉的球稳稳落上大皿,某个想法在这一刹那砰地一声嵌入了我的脑海。

对了……我明明还有可以施展本领的地方。

能正大光明接近将军大人的大奥,分明是我的机会。

化妆的技术我还没有生疏,歌艺我也仍然保留着,各个地方及场合的礼仪我同样跟着师父学习过。如果能借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公开招募机会进入大奥,那么即便需要时间,我也总有一天能够见到将军大人。

在那尽是柔弱女性的大奥……或许没有人能够阻拦我。

我打开一直保管着的铅□□盒盖,浅淡的紫茉莉香气飘散出来。

……

“——千冬?”身后传来了“叩叩”两声敲击大门上木条的声音,引得我回过头去,“那把三味线今天刚换好弦……”

站在转角处个子高挑显得有些腼腆的人为我所熟识——是印房的儿子。

“啊,长太郎君。”我冲他笑了笑,“正好我今天有时间。”

这附近与我年龄相仿而又聊得来的人并不多,长太郎便是其中一个。身为□□印章的印房的儿子,他却十分擅长吹奏尺八,并且家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乐器。略微会弹些三味线的缘故,闲时到他那里摆弄乐器也成了我的消遣。

“抱歉这里比较乱,因为最近有公家的订单……”用脚扫开地上堆积的树枝和木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自己也在摸索学习中。”

他似乎正在动手制作印章,打磨雕刻成形的半成品几乎摆满了桌面。我好奇地张望了两眼,却很快被适时响起的三味线声音掠去了注意。

“换成新弦以后手感好多了呢。”拨了几下琴弦,他放下手来与拨子一并递给我,“来,试试吧。”

我接过来,把琴身垫在腿上,低头弹出了声响。

从一开始学习三味线……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是被师父问这个问题,那么我一定会回答,为了完美假扮成游女,以便利用身份收集情报。然而,到现在为止从未有任何游郭内经验的我,却凭空掌握着一套改头换面假扮为游女的知识,这实在是有些可笑。

尺八的声音加入了进来。

时而势如破竹溃堤而出,时而气若游丝浅吟低唱,那苍凉与空灵并存的音色将整首曲子完全带入了新的境界。我的三味线声几乎溶化在了背景里,显得既古板又傻气。

桌面上的什么东西闪起了光——太阳的角度渐渐改变了。我的视线朝光亮方向移去,是一面镜子。

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尺八的乐声也戛然而止。如刀刃出鞘般尖利的啸声骤然中断,长太郎转过脸来,似乎有些不解:“怎么了吗?”

“……长太郎君,以后打算继承印房吗?”

“诶?”因为我冷不丁抛出的问题而怔了好一会儿,他抿着嘴放下尺八,回答的声音清澈透亮,“或许吧……不过我想做的事还有很多,说不定我和千冬能组成乐队到各地去巡回演出呢。”

那种理想或许没有实现的机会了。我感到惋惜,又不忍说出这句话来打击他,于是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但是,很抱歉,长太郎君,最近……我有一个想法。”

直到听完我接下来的话,他脸上才毫无掩饰地浮起了惊讶之色。

“大奥……千冬想要进入大奥吗?”

“就算只是去接受教育也相当有用,而且听说一旦成为女官,每个月都能拿到很多钱……”我将之前在店里听到的女性客人的议论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毕竟大家挤破了头也都想去啊。”

“啊,是啊……千冬你并不是镜子店的女儿。原来是为了补贴家用啊。”似乎理解了我的处境,他的话语不知为何听起来坚定了些,“不过,我相信是千冬的话,一定能通过测试的。”

“诶,”吃惊的换成了我,“长太郎君支持我去吗?”

“哈哈……当然了,这是千冬自己的决定不是吗。”他笑着抓了抓头发,“再说,大奥也不是什么监狱嘛。像千冬这样的身份,听说随时都可以辞职的。到那个时候回来,会变成很受欢迎的人也说不定。”

……我或许不会再回来了。唯有这句话无法说出口,我不再言语,用点头回应了他的鼓励。

……

令我意外的是,连镜子店的主人夫妇也同样表示了对我想法的支持,甚至主动提出希望我以镜子店女儿的身份去参加面试。原本出身于乡间的我,一下子变成了商人的女儿。

原来如此……在江户,能进入大奥是这样荣耀的事啊。

这是我未曾接触过的世界。虽然严格来说这或许就是身为女忍的我注定走上的道路之一,但我依旧感到不安与迷茫,就好像这实际上是比任何戴着面罩的潜入都要更加困难的任务似的。

因为……我要将自己推到那个将军大人眼前。

窗外的月色无声绽放,箭矢与夜风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不断在耳旁回响。没有什么比尺八的音色更适合那时的夜晚了。

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却留下了疤痕。一旦伸手触碰,仿佛有什么便会鼓动起来,令人心烦意乱。

铅白色粉末簌簌飘落在桌面上,珍贵的小町红已所剩无几。这本不是平民能够负担得起的东西,而它也确实与我无关——几乎算是临别礼物,师父将它送给了我。

我会最大限度地用好它。

针脚在布料背面落下痕迹,练习裁缝和书道的日子一天天地滑了过去。终于,面试的最终期限越来越近,是应当为自己准备一件振袖的时候了。

店主夫妇依旧爽快地承包了新衣的费用,一切似乎都不用我担心。很快便到了去吴服屋试穿成衣的日子,我早早起床盘好发,仔细地妆扮好自己,才打过招呼出了门。

群青底色上印染着雪轮纹样,我几乎不认识镜中身穿无比合身的中振袖的自己了。陌生感扑面而来,我有些失措,即便被吴服屋店主或假意或真心地夸赞着,也还是慌张地找了个理由重新换上我经常穿着的小袖,说是夺路而逃也不为过地出了店。

真是太差劲了……千冬。

跟随师父学习了这么久,我却临阵因陌生的自己而退缩了。更可笑的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胆怯什么。

现在想再回吴服屋已经不可能了。我踉踉跄跄地走着,生怕有目光聚集到举止怪诞的自己身上,于是往街道旁侧瞥了一眼。

等等,这里是……

从这里朝屋内望去,白色的障子虚掩着,与墙面形成了不大不小的空隙。一阵在榻榻米上行走的脚步声若隐若现地划过,不出几秒,那空隙间掠过了一道深色的身影。

他竟然在这里……

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我也还是没能为我之前的话道歉。而且,或许我也应该……和他道个别。

这间屋子的气息对我来说十分熟悉。我轻轻走进屋内,尽力抑制住木屐发出的声响,仔细地观察起周围的陈设来。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全心全意地观察这里的一切,许多曾被我忽略的东西竟都变得新鲜了起来。墙根的柜子上摆了一沓纸,等我走近才发现原来是各种感谢状——看来他真的是很好的医生。

正在我伸出手想要翻看的时候,障子被拉开的声响划破了静寂。

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与我的相触了。

我的犯罪未遂被抓了现行。然而,在短暂的沉默期间,他望向这边的视线里只包含着诧异而已。

“……怎么了?来这里。”

这种开场白……简直像我们只有三天没见一样。

我想要道歉,可用来道歉的话仿佛被用苦无钉在了喉管里,怎么拔也拔不下来。我深吸一口气,出口的话改变了方向:“我是想来问问忍足医生……有没有能祛疤痕的药。”

“疤痕是无法被完全祛除的,但是有可以加速淡化的药膏。”回答着我的问题,忍足又转身进入屋内,不多时拿了一支软膏出来,“记得不要吃过于油腻的炸物。”

“啊……谢谢。”对话的走向让我有些茫然,只能道着谢接了过来。然而,忍足的声音再度响起了。

“……今天有祭典么?”

意识到他是指我的妆扮,我忽然间感到脸上一阵发烫。迅速移开视线,我鼓起勇气,用平常的语调说出了事实:“我去试了新做的振袖。我今天是来……和忍足医生道别的。”

他似乎怔了一下:“道别?”

“我打算……”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我忍不住转回目光,“我打算应募参加大奥女中的面试。”

“大奥?”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忍足脸上的表情与方才相比似乎有了不一样的色彩。他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道:“……所以千冬小姐是,无论要花费多少时间,都一定要达成那个目标。”

“我一定会到达将军大人身边的。”我抿了抿嘴,“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也想为我上次的话向忍足医生道歉。我不应该……”

“真的是笨蛋啊,千冬小姐。”

打断了我的话,忍足的视线却迟迟没有往这边投射过来。他口中大阪人惯用的“アホ”一点也没有发散出应有的色彩,相反,我却因未被月光笼罩而似乎触到了浅淡的无助。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的声音沉静平缓,“大奥那种地方,或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忍足大人是站在医生的立场上说的,我都明白。”我应道,“我一定会小心的。我会弹三味线,也会和各种各样的人相处,只要踏实地做好工作,我一定能够见到那个将军大人——”

“……你的脚踝很漂亮。”

忍足的声音响起的刹那,我的语句被尽数从喉咙中逐出,失去了流向空气的资格。

“这或许是你的优点。”他的话音继续响着,我却无法张开口来回答。

最近吉原的时尚席卷城下町的缘故,我也像她们一样没有穿足袋。我下意识地移动了脚步,木屐与地面碰撞的声响过于刺耳,让我一阵晕眩。

我没有勇气对上他的视线。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终于能够放松喉咙,缓缓发出声来:“将军大人……可不会发现这样的优点。”

到了必须穿着足袋行动的那种地方……这种事根本没有人会在意。怎样都无所谓。

“……是啊。”忍足微微抬起视线,“真遗憾。”

错觉般的判断再度占据了思绪——不知为何,他似乎仍然带着细微的愠意。然而这回,我却无论怎样也无法发起怒来。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屋内出来的,甚至连那药膏的钱自己有没有付都不记得了。当意识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时,我正走在道路中央,并且因为步速太快,木屐磨得脚趾生疼。

真是奇怪……那个人。用那种意味不明的话开场,我的道歉也不说接没接受,明明夸了我还莫名其妙地生气……

但是……

我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对他说。至少在残存的模糊记忆里没有。

我停下脚步回过身,他所在的屋子已经消失在了视野内。

……

面试举行的日子,应募的年轻女孩们身着盛装,手捧自己的书道和裁缝作品,又紧张又兴奋地三两聚在一起等候入场。我也夹在中间,边听着周围叽喳不休的议论,边在应对着偶尔发射过来的问候的间隙暗自不安:比起妆容穿着和我擅长的乐器歌艺来,面试的第一道关卡显然更重视这两门我突击学习的技术。

不知道自己的书道和裁缝水平能排在怎样的位置,我忍不住转动目光偷偷比较起自己和周围人手上的东西来。而这时,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入了我的耳内。

“你好……你也是一个人来的吗?”

似乎不是我应对了无数次的客套寒暄。我转过脸,声音的主人是个我没见过的女孩。

“啊,你好。”我应了一声,“我是一个人过来的。”

长太郎也好镜子店主夫妇也好今天都很忙,即便带上了他们的祝福,眼下身处这三两成群的画面中,我也不免感觉自己的影子既突兀又寂寞——她问得正中靶心。

“我也是……朋友当中只有我一个来应募了。我们一样呢。”她笑了笑,“我叫实岭,果实的实,山岭的岭。你呢?”

“我叫阿千……初次见面。”决定从这里开始使用假名,我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她的面孔,“——啊,真的是初次见面。其他许多人都或多或少有些面熟的。”

“嗯,我住在比较偏的地方,但是那里的樱花很好看,所以只有春天人会多一些。”她自然地进入了会话,“阿千呢?在繁华的地方吗?”

“算是吧,中心地区……”我想了想,肯定了她的说法,“但身边也没有人和我一起参加面试。”

“因为大家都觉得肯定会很难嘛。”她点点头,像是对我的困惑表示理解,“听说第二轮还要考乐器歌舞,家境一般的话一定被吓退了。”

“这种测试分明一点也不公平,大家都是不知道托了多少关系才能到这里来,结果比试的内容还是直接否定了没钱的人。”知道店主夫妇在背后为我所作出的努力,我不免忿忿起来,“这样一来,连公开招募的意义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嘛……大家都是些势利眼。”并未反对我颇为偏激的发言,她轻轻摇了一下头,“但是说出来的话可就通不过面试了,还是放在心里吧。”

不用她提醒也感觉到了自己言行的不妥,我半是认同半是感激地道了歉。就在这时,排在我前面的人被唤进了屋内。

“啊,要轮到我了。”我赶紧整理了一下本衿,“得努力讨考官们的欢心才行了啊。”

“希望能在大奥里再次见面呀,阿千。”给予我最后的鼓励,实岭将怀里的布料抱得更紧了些,“加油——”

怀揣微小的忐忑与外在必须表现出来的自信,我端着步伐跟随指引同样往屋内走去。

……

不知究竟是突击学习的成效还是说漂亮话的本领派上了用场,虽然从现场考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赞赏的痕迹,但我的名字还是出现在了合格名单里,实岭也一样。第二轮的考核便轻松得多,凭借一直以来的三味线技能,我同样顺利地通过了测试。

成功了……我真的被正式录用,名正言顺地进入了江户城最深处。

从现在开始,我面临的便是与当初截然不同的挑战了。

“镜子店的女儿阿千,由我来带领你参观大奥内的各处。”面前看起来并不比我年长多少的女孩是我的引导者,身为管理大奥生活器具和游艺庆典的侍者“御次”,她显得精干又冷静,“请跟我来吧。”

配合她的步速在稍后方徐徐走着,我不断地因眼前所见而惊叹感慨。江户城下町的繁华景象已然令我印象深刻了,谁知在那繁华间冷酷矗立着的江户城内,竟还暗藏着这样华丽典雅的地方。我们所到之处,女中们工作井井有条,室内陈设高贵庄严,时不时还能听到优雅的京都腔——我脚下踩着的像是变成了云,软绵绵的让人毫无实感。

“这里是御铃廊下。”穿过以金色为基调的华美长廊,御次大人转过身来,“将军大人驾临大奥的时候,就会摇这个铃铛作为信号。”

层叠的金色铃铛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我正出着神,却有另一个声音从身后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万分抱歉!我是刚接收到合格通知的实岭,船商的女儿。”迈着小巧的碎步走来的不是别人,“经御右笔大人指引,前来跟随御次大人参观大奥各处。”

“我明白了。”并没有流露出诧异,御次大人只轻轻颔首道,“我叫作奈未,以后这样称呼我就可以了。”

“实岭……”我没有压抑惊讶,“为什么现在——”

“我是被补录进来的……前面有人家里突发变故,才由我来顶替。”她解释着,“真是太好了,最后能够见面……”

本以为这类无关紧要的私人对话会被叫停,没想到叫作奈未的御次大人却只是浅笑着用一句“真是太好了”为我们收了尾。这里的气氛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冷酷无情,我心中的无形压力稍稍减轻了些。

有了认识的人陪伴,接下来的参观也变得轻松活泼了许多。虽然身为御次,但本就与我们年岁相仿的缘故,一路介绍下来,连奈未都稍许摆脱了沉稳,与我们酣畅地聊了不少趣事。终于,前方的出口就是参观的终点了。

“这里是七之口,于每天下午七时关闭。和方才的御广敷御锭口不同,这里不是高级女中和幕臣们的出入之所。等你们在这里正式工作两年后,就可以在假期从这里出城了。”奈未朝两旁看守的女中点头示意了一下,便稍微迈出门外,“对你们来说,出城的限制没有高级女中那么多,只是,要记得在门限前回来。”

随着她的脚步迈出门外,耸立的白墙绿瓦映入视线。与外部世界简单地分隔开来,我的确是被束缚在了这个如囚笼般的地方。

这里或许是我迎接终焉的地方。

毫无缘由地,有谁的身影在脑海里自作主张地现出了轮廓。月光往障子纸上投去,那双眸子淡淡低垂着,并未望向我的方向。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

想要摆脱那双眸子,我沿着墙面方向往远处望去。没想到,视线所及范围内竟出现了一列男性的身影。

“从这里能望到中奥门口……”我有些吃惊,“那些是幕臣们吗?”

听见我的话,实岭也带着好奇迈了出来。三名大奥内的女中像现在这样借参观之机徇私地站在七之口朝中奥观望的画面,大概到现在为止都不多见吧。

“将军大人应该已经回来了。”奈未的目光同样投向了往中奥门口走去的男性的方向,“那两位是贴身保护将军大人的武士大人……没想到竟能在这里见到。”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确实穿着看起来最为华丽精致的袴,看来那两位就是城中重要的武士了。只是,无论是稍高些、额前垂下的头发细碎整齐的人,还是与他并肩而行、留着孩子气的发型又显得小巧的人,似乎都与我脑海中应当敲响警钟的凶相毕露的武士模样大相径庭。

“那两位大人真的身手很好吗?”即便知道会冒犯他们,我也还是仗着已经和奈未成为朋友的事实低声问道,“看起来并不像印象里的武士大人……”

“想必战场上的敌人们也都会被那两位大人的外表迷惑住而吃亏吧。”奈未答道,“高些的那位日吉大人是武家名门之后,听说即便是空手也能用武术技巧击败持有武器的敌人;另一位向日大人以敏捷著称,虽然与外表不大相称,却确实是城内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

仅仅是守卫城门的那些人就已经足够棘手了……从她的话来看,如果正面碰上了这两个人,那么我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余悸翻滚起来——用如今的方式接近将军大人,或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了。

就在我暗自安心的时候,未曾休息兀自工作着的余光却不由分说地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跟随前面几人、隔了些许距离走在最后的缘故,那个身影此刻才进入视野。在将目光聚焦过去的瞬间,我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似的。

不,我不会看错的——

“抱歉,可是走在最后的那位大人……我似乎在城下町看见过。”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我毫无犹疑地问出了口,“将军大人难道也会请町医来看病吗”

“那位忍足大人并不是町医,而是将军大人的奥医师。”奈未的解释仿佛锤子般重重地敲击着我的耳廓,“具体情况我也并不了解,只是确实听新来的女中们说过,那位大人似乎在城下町开门诊进行着修行。”

“阿千竟然不知道吗?忍足大人在我们这里也挺有名呢……听说是最近一两年才把门诊开到城下町的,而且平时都住在山之手,也经常会被将军大人召去之类的。”实岭的声音也插进来,“虽然我没有找那位大人看过病,但据说水平确实很高呢。”

竟然住在名门聚集的山之手区域……

这下一切就全部明了了。什么经常不见踪影,什么“我不住在附近”,就连那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都是——

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的身体有些发软,恰巧那列人马已经大步流星地进了中奥的大门。已经在门外耽搁了太久,趁看守七之口的女中们还没有发话,我慌忙率先向后退了两小步。

“今天可真是聊了各种各样的闲话呢。”仿佛终于回归到了御次大人的角色,奈未感慨似的轻轻笑了笑,“参观得够久了,我领你们回长局休息吧。明天起就要正式开始工作了。”

七之口因我们的脚步而越来越远。我低下头,视线中纯白的足袋沉默地款款移动着。

……他会将我的事透露出去吗?

事态到了这种地步,我的性命似乎已经不被掌握在自己手里了。一旦他向将军大人说了些什么,我说不定会立即被抓起来。

毕竟,站在奥医师的立场来看,将军大人的生命……必然远比我的生命要珍贵得多。

但,如果他真的用将我关进监牢这种办法来同时“保护”我和将军大人两人的生命的话,我一定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说到底都是我自己的错。从一开始,没有那样信任他就好了。

就算那样……

就算那样,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说那种夸赞的话……

思绪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纠缠成一团混沌,怎么也拉不成一条直线。只是,如果他今天说了些什么,那么像我这样的祸患,一定不会被留到第二天。

一切都会在明天见分晓。

……

当换上统一的工作服装,抵达工作地点与前辈们见过面后,我的恍惚也依然藕断丝连,止也止不住地萦绕着。

什么事也没有……就好像平凡的日子又往后走了一小步,仅此而已。

他真的什么也没有说。

他最终理解了我的执念,也明白了这件事对于我的意义。即便知道我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只会迎来死亡,身为医生的他……也最终接受了我的选择。

没有将真实身份告诉我,或许只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安全。只要稍微换位思考一下,明明就能够领悟的。

不管怎样……纵使了解真相后也依然愿意为我保守秘密的,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

我垂下视线,在率先开始工作的前辈身边跪坐下来。

因为以商人女儿的身份进入大奥的缘故,我和实岭被一同分配到了底层的“御使番”职位。作为大奥的传达接收窗口,我们需要负责开关供高级女中和幕臣们出入的御广敷御锭口,以及在这里接待来取订单的商人,检查进入大奥的物品。比起大奥深处的女中来,我们算是少数能与外界有所接触的人了。

只是,做这样的工作,不知要到何时才能见到那个将军大人。

跟随着前辈学了两天,我便大致明白了应当怎样应对基本事态。这天,我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收拾好,便和大家一起抵达御广敷御锭口,准备开始工作。说实话,这里的工作与镜子店相比反而清闲些许,要操心的地方也能由几个人一起分担,我的放空时间便理所当然地增长了不少。而就在我因无人前来而理直气壮地发呆时,有谁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抱歉,我是来送订货的。”

听见这个声音,我迅速抬起了脸。果然,穿着炭色羽织和浅灰色小袖的声音的主人,确实是我认识的人。

出声唤他实在不合适,我赶紧挺起腰来,表现出准备好接待的状态。这样的举动成效显著——他立刻心领神会,走到我面前跪坐了下来。

“这是上回御年寄大人定做的印章。”他说着,低头轻轻打开手上的盒子,才恭敬地抬起视线。然而,他的表情下一秒就被惊异覆盖了。

“千……千冬?”

“嘘——”幸好他声音不大,我赶紧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在这里叫阿千……被听到就不好了。”

“啊,对不起……”他马上朝我欠了欠身,又再度抬起目光,“可是,竟然能在这里见到……真是太好了。祝贺你。”

“长太郎君才是,看起来生意比以前更好了。”担心闲聊被其他几人听见说闲话,我放轻声音,接过他递来的盒子,“现在还在练习制作印章吗?”

“嗯,在的。只是,不知道说出来好不好……我现在,也在学习剑术。”他看起来有些局促,“按理说,我现在应该也是武士了。”

“诶?!”我尽力压抑着反应,“长太郎君……买了武士的身份吗?!”

他似乎有些尴尬地笑了:“是我父亲买的啦。虽然我没有觉得有什么好自豪的,而且还要冠上姓氏。”

“姓氏……长太郎君的姓氏是?”

“凤。我叫……凤长太郎。”他将视线移到我手中的盒子上,“写起来可能会有点麻烦。”

“凤长太郎……也真是非常厉害的姓氏啊,像凤凰一样振着翅的感觉。”我真诚地评价道,“不过,学习剑术是相当累人的吧。”

别的不说,学习过刀术的我在这点上应当是有发言权的。

“嗯,我在跟着很厉害的师父学习。他也是幕府的武士。只是,他的要求总是很严苛……无论对我还是对自己都是。”他苦笑道,“怎么说才好呢,让人又敬佩又有点受折磨。”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道声音从门口响了起来。

“长太郎?长太郎在这里吗,喂——”

“啊,是宍户大人!”他立刻转回脸去,“糟了……”

果然,一个武士打扮的人信步走了进来。我往周围扫了一眼,急忙像她们一样伏身行了礼。

“已经到练习时间了,你在干什么啊,长太郎。”没有理会我们,叫作宍户的人一进来就朝长太郎走了过去,“快点把事情解决掉,到老地方继续昨天的练习。迟到的时间我会补上的哦。”

“是……十分抱歉!”站起身冲他鞠躬道过歉,长太郎不忘转回来小声开口道,“我会再来看你的,千冬。”

——不,还是不要常来看我比较好……

这句话刚无奈地浮现在脑海中,我便突然想到了某件事。

幸好这期间已经又来了几位商人,大家都开始忙着接待各自的对象,没有人再对我这边投以注意了。我拽住长太郎的袖子,等他俯身聆听,才压低声音开了口。

“抱歉,长太郎君,下次过来的时候,能带一把雕刻刀给我吗?”

“诶?好是好……”

或许是站立在一旁的宍户眉眼里已经快要溢出不满来了的缘故,他有些慌张地又接上了自己的话。

“我下次会带来的——那我先走了,抱歉!”

待到他和宍户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门口,我才安心地放松了腰杆。

在没有任何锐器的这里,我连该用什么下手都摸不着头绪。现在则一切都解决了——利用职务之便。

剩下的事中,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认真工作,等待晋升而已了。

……

在长太郎将雕刻刀带给我后,我便在当夜课程后的休息时间,悄悄找机会将前端的刀片掰断取了下来。把刀片藏在工作时穿的小袖的腰带里,这感觉仿佛回到了随身携带药草和暗器的彼时——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感觉更让我安心了。

白天的工作依然一如既往,仅仅是摆出笑脸来接待、检查各种货品、按时开关出口,没有多少能让人提得起精神来的事。然而,就在我像往常一样向前来的商人问候行礼时,身边忽然一阵噪动,紧接着,周围人纷纷伏下身来,就连屋内的几名商人也一齐低下了头。

不知道什么情况,我慌忙转过身来,像她们一样伏下身行礼。不过几秒,一个从未听见过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好了,都把头抬起来。”

紧张地眯着眼,我狭窄视野里出现的白底金色暗纹的衣物面积随视线抬起而逐渐变大,之后,静静垂下的堇色羽织二话不说地闯进了眼帘。

“……我说了,把头抬起来。”

简直就像是因迟疑而挨骂了。我料想一定还有其他人也同样犹豫,但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我生怕被迁怒,连忙将脸抬了起来。

这是……这个阵势……?!

眼前站立的人便是声源没错了。而在他身边还站着三四名女性,除了其中一位剃成光头的年长女性身穿黑白素衣外,其他人都身着金色为基调的打褂,看起来极尽华丽之能事。

我的脑内一片混沌。眼前的人眉眼间气焰很是嚣张,怎么看都不像只是一个普通的幕臣。

等等,莫非……

“将军大人今日驾临视察,请各位不必拘谨,按平日常态工作即可。”站在最前方的女性稳稳地开了口,“请回到工作岗位上吧。”

果然——

一阵热血冲上了头脑。面前穿着高贵精致的这个人,就是害死日奈前辈的家伙……叫作迹部景吾的将军大人。

复仇对象就在眼前,我却没有下手的机会。现在我能做的只有忍耐——这是我理应最擅长的东西。

然而,紧接着,他的声音响了起来:“慢着。”

慢条斯理却又毫无迟疑地发出命令的话语,他移动脚步往这边走了过来。展开的折扇被啪的一声合上,仿佛被这声音敲醒,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或许难看极了。

糟糕……

立刻将笑容松绑释放出来,我摆出一副坦然的样子。然而,似乎根本不在乎我的表情,他手中的折扇朝这里迅速逼近,下一秒便直抵了我的下巴。

“说出来,你的名字。”

什么……

和至今为止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眼前的这个人充满了压迫感,眼神也锐利得足以令人无措。虽然看上去非常年轻,他作为将军的气势却十分惊人,说是甚于我的想象也不为过。

“……回将军大人,”刚才的错误已无法弥补,我只能以恭顺的态度来尽量避免他的发怒,“我叫阿千。”

短暂的沉默过去,那双眉头并没有蹙起来。相反,仿佛幻觉似的,他的嘴角上扬了一丝弧度。

“……喂。”他收回手,将身子重新挺直,又略微侧过脸去,“听见了吧。”

他的声音在一片沉寂的室内回荡开来。刚才站在最前方的女性似乎怔了两秒,但不知是领悟了什么,她马上便给予了反应。

“阿千,”她唤了我的名字,“跟我来。”

怎么回事……?

眼见着她已经迈出了步伐,我心中的无数疑问得不到解答,只能向一旁的实岭投去求助的目光,然而,她也是一副迷茫的样子,视线不断地在我和出声唤我的人之间扫来扫去。穷尽了主意,我碰着最后的运气重新望向将军大人,但他却根本没有看我,只再度展开折扇,目不斜视地从来时的路离开了室内。

局面容不得我多考虑,我站起身来,匆匆跟上她的步伐。

“十分抱歉,惶恐之至,”离御广敷御锭口已经有了一段路程,一路上不断有各种各样的目光聚焦过来,然而领着我前行的女性仍然缄口不语,出于无奈,我只能找机会张了口,“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保持着原速踏踏行走,也依然没有回头,她的声音穿透层层阻力传了过来。

“你被将军大人指名了,阿千。我现在领你去沐浴。”

什么……

已经不是仿佛被闪电击中的程度了,这根本是晴天霹雳。我的心跳骤然加快到了极点,直擂得胸口生疼,也没有给我丝毫喘息的机会——这一切都发生得过于突然了。

我还没有作好准备。应该怎样说场面话,怎样让他放松警惕,在何种时机出手,我通通没有想好。不,倒不如说,我根本没有料到……还会有这种事发生。

原以为光是想要晋升到能够见到将军大人的职位就得花上两三年……

但现在,指名、沐浴之类的,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了。

虽然不明白我因何吸引了他的注意……但显而易见的是,今晚我就得动手了。

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是杀死了日奈前辈的凶手。我的生命就如同樱花一般,只为了顷刻间的绽放而存在,即便在那之后就会立即枯萎凋零也无所谓。

今夜就是我的终结之时了吧。

知道一旦入了浴就不会再有机会,我咬了咬牙,悄悄将刀片从腰带里拿出来,趁穿过长长的走廊时,放入口中压在了舌下。

……

僵硬的身体因为水温而放松了大半,雾气蒸腾弥漫遮挡了视野里繁复的陈设。在这里,唯一令我感到拘谨的部分,便是由旁人替自己擦洗这件事了。

……好不习惯。

手臂处由于磨洗的动作而隐隐作痛。我本能地缩了一下,将眼睛闭起来。

“……您的手臂,有疤痕呢。”擦洗着的女中发出声音,“待会儿见到将军大人的时候,或许还是遮掩一下比较好……”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只有我知道,事情是不会发展到那一步的。

然而……

轻轻睁开眼睛,醒目地蜿蜒着的疤痕便钻进了目光所及处。仿佛影子一般紧随其后,那个总在不恰当的时机出现的轮廓在记忆里逐渐清晰了起来。也许这个时候,他正在障子纸后的隔间里写着什么吧。

……这里没有能让我看见月色的地方。

虽然很抱歉……但我或许无法说再见了。

“等过了今晚,您也一定要当心呀。”另一位女中接着开口道,“将军大人指名低级女中的情况并不多见。到时候,您会拥有属于自己的赐名和寝室,同时也会招来许多嫉恨的。”

明白她是真心实意地为我好,但所有这些事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听不进去,只放任思绪自行流淌,心猿意马。雾气萦绕间,过去与日奈前辈一同学习玩耍的画面一段段掠过,又不断旋转着破碎,使人心生疲倦。

我观看着不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走马灯,一切都宛如偏离了轨道的幻觉。等到幻觉消散,水雾也不复存在,我已经被重新妆扮过,并且身着寝服正坐在了专属的房间。

连头发都拆开检查过了……那些人们竟然没有想到能藏匿东西的口中。实在是太疏忽了。

就在不远处,烛火摇曳所照亮的竹帘后,有正坐的两名女官守卫。然而,她们并不能构成威胁。对于我来说,出手的成败只在一瞬间,仅是她们卷起帘子的时间内,一切就都已成定局了。

(注:从这里起建议搭配BGM:石田勝範ー華の乱阅读。)

静寂的时间并未持续过久。随着在夜色中格外明显却又听上去十分遥远的铃铛声传来,烛火的光晕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个将军大人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透过竹帘能看见有身影现出了轮廓。我不再迟疑,低垂视线伏下身来。

耳内飞入哗的一声,竹帘被简单地掀开了。我努力转动目光,昏暗的视野内,同样纯白的寝服下摆醒目地存在着。

“不必行礼了,”不久前才听见过的声音响了起来,“把头抬起来吧。”

我应了一声,直起腰来。

即便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中,他的眼神依然很锐利,仿佛一柄刚开过刃的短刀。不仅如此,他的嘴角也仍旧微微上扬着,似乎无论何时都充满了自信。

他或许,就是带着这副表情杀死了日奈前辈……

愤恨涌动起来。我望着他在离我稍远处的摆放吉野纸的盘子旁盘腿坐下来,将视线锁定在了他的喉部。

刀片的攻击力太过薄弱,我能瞄准的……只有这一个要害部位。

我只有一次机会。

“不坐得近点吗,嗯?”他看起来很放松,一只手还支在膝盖上,“过来。”

我将眼睛缓缓闭上,又睁了开来。

“是。”我说。

我站起身来,往他的方向走去。烛火的光芒因我的动作而颤抖起来。

把握住这个机会,千冬——

在就要抵达他面前时,我有意脚下一软,随后身体像是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果然,与想象中一样,他立刻伸出了手。

——就是现在。

以未曾拥有过的速度抬手接住从舌下送出的雕刻刀刀片,我捻动手指使刃尖掉转方向,将力量毫无保留地灌注进右手臂,直冲他的喉部而去。

——啪!

下一秒,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瞳孔的放大——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完全静止了。

伸出来佯装要扶我的那只手在半空中骤然转向,准确无比地截住了我的手腕。

为什么,怎么回事……

脑内的思绪激流涌荡,像是陆地分崩离析,因狂风盘旋而起,接二连三地逃逸脱离了我的控制范围。

……我会死在这里。

“不错的速度。”将视线从离脖颈不过几寸的刀片上移开,他直视着我勾起了嘴角,“只不过,跟本大爷比还略逊一筹。”

竟然使用着如此狂妄的自称……

我咬紧牙关,爆发出力量来,又一次尝试着将手往前送出哪怕半分。然而,手腕被紧紧控制着,纵然因我的挣扎而左右晃动了许多次,也无法向前伸出任何一寸。

“将军大人?!”“将军大人——”

听见屋内的动静,门口守候的两位女性大概终于发现了势头不对。竹帘被哗地掀起,她们二人焦急而惊慌的声音靠近了过来。

“——别过来。”目不斜视地发出命令,他抓住我手腕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都出去。”

“可是,将军大人……?!”

“现在是谁占上风你们看不见吗,嗯?”语气沉了下来,他依旧没有将目光分给门口的两个人,“我说了,都给我出去。”

随着细碎而慌乱的一阵脚步声,门口的声音不再响起了。看来没有人胆敢挑战将军大人的权威。相反,得到了些许喘息之机的缘故,刚才因取出刀片的动作太激烈而被划破了的口中,直到此刻才泛起丝丝血腥味来。

“……看来忍足那家伙说得没错,新招募的家伙中确实混进了想杀本大爷的人。”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一点也没有减小,“把他放在那里做眼线,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他说什么……?!

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手掌和手指因他紧握的力度而逐渐充起血来,一跳一跳地胀得令人难以忍受;口腔里的腥味也真正弥漫开来,无论将舌头放在哪里都是无法避免的折磨。

忍足他,那个医生,竟然出卖了我……

“你的演技不错嘛。”无视我的反应继续开着口,他听起来没有丝毫紧张,“——阿千。不,应该是,千冬。”

够了……!!

听见自己名字的一刻,我拼命直起身,用尽全部的力量攥紧刀片试图再度往他的脖颈靠近。然而,他的力气似乎仍未用完——

他陡然加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的力度,手指因充血过度而僵硬的我只坚持了几秒,便无法自已地松开了刀片。

沾染上血迹的刀片悄然掉落在榻榻米上。

好痛……

被刀片一视同仁地割破的手指,也终于无言地渗出了血珠。

我挣脱不开。

“是演技吗……”我喘着粗气,认命地跪下来,“你,从一开始……”

“从一开始,”他接上我的话,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的复仇就是无意义的。”

什么……?

反正我的结局已经成了定论。我抬起视线,直盯着他的眼睛,又象征性地扭动手腕挣扎了几下。

“告诉你也无妨。”他瞥了一眼我不断渗着血的手指,轻笑一声,不知为何将手上的力道放松了些许,“你来这里的动机——上次杀掉那批忍者,包括你的前辈的,是我的影武者。”

烛火安静地摇曳着。

“而那个家伙,使用本大爷的身份活着的那个人,”他挑起眉来,“也早在三个月前就病死了。”

我不知该怎样回应。我的世界早已旋转了起来。

这算什么……这一切……

在错误的道路上执拗地走下去的我,迎来的也终究只会是错误的结局。一路兜兜转转做了这么多努力,竟都是白费功夫。

被事实欺骗,被结局欺骗,被隐瞒,被背叛……

我似乎还得感谢眼前的迹部大人。若不是他还抓着我的手腕,我大概早已无力地任身体坠落倒下了。

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

“……如果要处死我的话,”我勉强吐出句子来,“请不要让镜子店主夫妇知道真相。这是我最后的……”

“本大爷倒的确想处死你。”他的话音割开了我的句子,“可惜,告诉我你在这里的那个家伙,无论如何也要我放过你。”

……什……

我的右手已经不再用力了。任他控制着我的手腕,我放弃了一切思考和挣扎。

我的大脑乱七八糟。

“忍足那家伙,宁愿用性命为你做担保。”他的声音持续响着,“但是,就连那家伙自己也不知道真相。就他的性格而言,还真是草率得可以。”

“什么……”我只能吐出零散的词语来,“他……”

“至于你和那家伙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是他的私事,本大爷毫无兴趣。”他动了动手指,“只是,用他的性命来换,确实没有划算到哪里去。我选择相信他一回。”

“……忍足大人……”我任由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语句脱口而出,“意思是……”

“……离开江户城。”他锋利的目光逼近过来,“如果以后再在离城三十町的距离内发现你,本大爷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你。”

手腕上的力度骤然消失,麻胀感随之袭来。抬眼再看,他的视线已不在我这里,看来是给了我离开的空隙。

没有工夫供我迟疑。我抿了抿嘴,飞快地转身向外跑去。

(注:从这里起到第二个省略号分隔符为止建议搭配BGM:和楽器バンドー細雪阅读)

全身都涨得难受。我光着脚往前奔跑,直到七之口慌张的女中被我甩在身后,直到大奥的围墙越来越远,直到浑身的力气都燃烧殆尽——

——我要活下去。

口中的血腥味久久萦绕不散,脚掌也磨得疼痛。不知过了多久,我有些疲软,便放缓了步伐。谁知这时,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那家伙就是刺客吗……!”

……怎么回事?!

声源方向正是月光照耀之处。我喘息着望去,之前曾在七之口处望见过的两个身影,正笼罩在月光之下。

一定是刚才被将军大人喝走的两位女官叫来了增援。我往旁侧望去,周围的环境已和大奥大相径庭——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趁我犹豫的时候,那两人已经朝这边追了过来。我咬了咬牙,弯腰将白色的寝服下摆往上卷起一截,便使出最后的力气奔跑起来。

一定不能……一定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啊,可恶——我先堵住她,若,别让那家伙逃了!”

转眼间,我脚下被月光照亮的地面上闪过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头顶的月亮似乎被什么挡住了。下一秒,当我再抬眼看路时,前方已有一个身影稳稳落了地。

……是那个名叫向日的武士。

身后传来了拔刀出鞘的声音。不用看也能知道,另一个叫作日吉的武士也已经封死了我的退路。

“竟然想要刺杀将军大人……”向日从单膝跪地的姿势直起身来,伸手拔出刀指向我,“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我身上什么也没有,连唯一可以称得上武器的东西都丢在了将军大人的房间。我体力耗尽,也没有拳脚功夫,甚至还穿着不便于活动的碍事寝服——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月光静静地洒落下来。在身旁的空白地面上,我的影子孤单而笔直地伫立着。

这就是我的结局吗……?

“痛快地受死吧——!”

沉下眉头来,向日用双手握住刀柄,将刀高高地举向夜空。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

……

——铛!!

已经两秒过去,不知为何,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却是刀剑碰撞的声音。

我缓缓将紧闭的眼帘张开了些许。下一个瞬间,视线内的景象让我不由自主地将眼睛睁到了最大。

“什、什么……”打刀斩切的轨道被另一把刀拦腰截断,向日看起来比我更加惊异,“……侑、侑士?!”

动摇不定的视野里,他偏长的深色头发飞扬起来。那副眼镜之后的眼眸,仿佛刺透了障子纸的月光一般锐利。

“忍足大人……”身后的日吉也发出了声音。我惊魂未定地回过头,他看起来同样有些失措。

忍足他,到底……

正在我几乎忘记了呼吸的时候,他茶年糕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快逃。”

运用手臂力量硬生生地将已经斩劈下来的刀缓缓撬起,趁向日分神的时候,他的视线扫了过来。我只怔了一瞬,便调转方向,再度全力迈开了步伐。

“……!”余光里,日吉立即反应了过来。他右手持刀,无视另一边发生的状况,径直冲向了这边。

然而,与他一并赶到的还有忍足。

时刻关注着这边的情况,他在日吉有所动作的那一刻,便立即放弃了与向日的战斗。

他再次挡在了我的身前。

“……请让开,忍足大人。”日吉将打刀向身侧果断地一挥,“否则,就是我下克上的时候了。”

“那就来试试看吧,日吉。”他听起来依然十分沉着,“你是否有能力保护将军大人……就让我来检验吧。”

为什么……他的语气……

月光自顾自倾泻下来,沉默地将他笼罩其间。直到这时我才看清,他穿着的是一身袴。

沉下眼眸的日吉疾走过来。微微将左手后伸确认着我的安全,忍足用沉静却决然的挥刀准确地击中几乎被猛烈攻势掩盖完全的空档,成功迫使日吉侧身躲避,赢得了些许喘息之机。

软弱到了极点的我无法动作。

“侑士——!!”随着一声大喊,使用了方才跳跃招式的向日再次进入视野,“为什么,你不是说已经厌倦了杀戮,才去做医生的吗?!为什么,你现在又回来了——”

迅速将刀举起迎击,他冷静地挡住了向日的劈斩。稍稍后退两步,他的脸却转往了日吉的方向。

“这把刀……不是用来杀戮的。”他答着,用改变方向的挥刀打断了日吉的动作,“如果能像现在这样保护着什么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重新拿在手中。”

我的视线摇晃不已。月光仿佛在耳畔呼啸轰鸣,口中的血腥味重新泛了上来。

刀剑之声不断响着,地面移动的影子让我感觉有些虚幻。

“侑士……你都忘了吗!”向日单手撑住地面,随即高高跃起,他的声音仿佛从夜空中传来,“就是因为你那时帮将军大人挡下了那一刀,你才能获得像现在这样随意进出中奥的特权——为什么要庇护这家伙?!”

“……因为,”他侧过身来的刹那,月色下的眼镜因反光而以一片白色遮挡住了眸子,“……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有什么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活下去……千冬。”他的声音与轰鸣的月光交织在一起,“离开这里吧。”

我在泪眼模糊中点着头。沿着他目光的方向,我拼尽全力奔跑起来。

“进攻太慢了,岳人——”

与刀剑碰撞声一起,他的声音仍旧在身后响着。即便背对着他的方向,我也仿佛能看见他的模样。月光、刀刃上凌厉的反光以及他眸中深邃锋利的光芒相织相缠,在冰冷的夜风中,他的衣角扬了起来。

地面上的月光因影子而支离破碎。我抬起头仰望,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月色倾斜,溶化在稀薄的空气里。

……

“千冬……千冬?”

有什么人的声音响起了。

我好累……我……跑到晕过去了吗?

肩膀被轻轻摇晃着。刹那间,我陡然惊醒,一下子直起了身。

眼前的脸庞模糊了又清晰。直到视线安定下来,我才能确认,面前的人分明是……

“忍足大人……?”

“……你叫我什么?”忽然间睁大眼睛,他无法置信似的发出了声音,“等等,怎么回事?为什么哭了?”

……怎么回事?我……

有些好笑似的,他只望了我两秒,便将手揣进口袋里去掏出了一包纸巾。

——等等,纸巾……?

“做噩梦了吗?”他笑着,趁一只手打开包装袋的时候,用另一只手的手背碰了碰我的额头,“也没有发烧……真是的。”

我没有立刻回应。不知是泪水还是什么东西仍旧在往下缓缓流淌的我,下意识地环视起四周来。

黑板、课桌、空荡荡的教室……

纸巾和手的触感一道抵达了脸颊。我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眼前忍足身上与中等部款式相异的校服。

“我怎么会在这里……?”

“听说是扫除完就累得睡着了,喊也喊不醒。正好我今天过来,就让他们先走了。”他干脆利落地擦掉了我的泪水,“怎么了?看来做噩梦了吧。”

“我……”口中奇妙地泛起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腥味,我恍惚地眨了几下眼,“……做了不得了的梦。”

“当然了。‘忍足大人’——那算什么呀。”似乎真真正正地感到好笑,他大方地扬起了嘴角,“该不会是大河剧吧。”

被戳中了什么。我一阵不满,又感到有些丢脸,索性咕哝一句“什么呀”,移开视线来假装阻止了他笑容的进一步蔓延。

“……但是,能像这样见到前辈,也真是太好了。”

不知为何,这样的语句撞入脑海,让我完全无法抵抗地跟着出了声。

“怎么了?忽然说这种话。”本来还在收拾用过的纸巾,忍足因为我的话而怔了怔,手上的动作也随即有了停顿,“梦里的事还真是让我好奇起来了啊。”

感觉一时很难解释,我回忆着一股脑钻进记忆的细节,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好了。无论梦到了什么,现在都已经没事了。有我在这里。”用沉静的声音安抚着我,他站起身来,朝我伸出右手,“走吧,大家都到网球部了。待会如果愿意的话,再把梦说给我听吧。”

心跳的速度还没有完全减缓下来。我长呼一口气,也同样伸出手去。

现在已然到了夕阳时分,学校里却还是一如刚放学时热闹。琢磨了几秒也没有找到原因的我,在不远处的网球部现出轮廓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今天……是升入高等部的前辈们回来探望的日子。

网球部人声鼎沸。无论是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将校服外套敞开像羽织一样地穿着的迹部,还是干脆脱掉外套、像当初一样酷酷地玩起了手指顶球拍把戏的宍户,身边都围满了人。

一个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喂,好慢啊,侑士——”

那道红发的身影钻出人群,还顺便招呼上了站在一旁看起来很茫然的日吉,半走半跑地往这边靠近了过来。

一道闪电从脑海划过——我突然回想起了什么,便立刻下意识地挣脱忍足的手,盯着他们俩,试探着向后退去。

“什么啊,怎么看见我就跑了——我很可怕吗,喂!”向日立刻来了劲似的,“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镜见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可恶——我先堵住她,日吉,你去给我问个清楚!”

即便日吉“不关我的事吧向日桑”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向日也已经高高地跃上了天空。

“怎么……”前一秒还在因我的行动而诧异,忍足在转脸看见向日的身影后,才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这么有精神。”

我自知举动奇怪,此刻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真没办法。我去把那家伙拦下来吧。”

这样说着,他摇了摇头,往向日的方向信步走去。

这个画面……总觉得有些熟悉。就好像我在哪里亲身经历过似的。

远处“好了岳人”的声音响起,我站在原地,有了些思考的空隙。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连带着我身处的位置,也一并笼罩其间。

刚才的梦里……忍足似乎拿着刀。有月光,有影子,还有我莫名其妙的眼泪。

……他说了什么来着?

记忆渐渐模糊起来。我望向夕阳的方向,从那里绽放出来的光芒,仿佛溶化在了稀薄的空气里。

右手手指没来由地有点痛,就像被刀片割伤了似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算了……管他呢。

我定了定神,迈开步伐,朝一片喧闹的方向走去。

-Fin-

作者有话要说:注:本文有不符合史实私设部分。

①历史上的女忍多不用于作战,虽然也有部分学习基本刀术,但大多是被培养成歌女或游女,以被送往敌人后方从内部刺探情报,与间谍类似。本文属于私自设定。

②江户时代由于参勤交代制(各藩大名每年需要前往江户替将军执行政务一段时间再返回,同时要求大名妻儿在江户居住,以控制各大名),想要造反实为难上加难...文中同样为私自设定。

③障子:日式房屋之中作为隔间使用的可拉式糊纸木制窗门。

④江户时代医生不属于士农工商里的任何一个阶级,却又像武士一样有姓氏许可和带刀许可。并且医生没有身份制度限制,谁都可以当医生,因此也有人为了获得名字与带刀的特权去当医生。而江户时代的诊疗大多都是医生出诊,本文为私自设定。

⑤铅□□:江户时代流行的化妆用的□□,由用醋蒸馏晒干后的铅制成,美白效果很好,但会引起严重的铅中毒。在加工过程中,有些店家会在里面加入研碎的紫茉莉胚乳。

⑥游郭:妓院区,花街柳巷。主要有大阪新町,京都岛原,江户吉原三大区域。

⑦进入大奥后,可以接受武士阶级社会的高级教育。通过日常起居,举止、措辞、茶道、花道、香道、古琴、舞蹈等,都能受到熏陶或培训,以提高教养。这些女子对一般庶民来说,原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出城后可以嫁到好人家。因此,对当时的女子来说,进入大奥当女中算是一种婚前的镀金手段。

⑧小町红:江户时代时贵族阶级和花柳女子间流行的口红,流行的涂法是用小町红在嘴唇上涂很多层,干燥以后就会表现出金属绿色光泽,日语中叫作玉虫色。买不起的平民则发明了先用墨涂抹在嘴唇上,再覆盖上红色的做法,也能呈现出一点金属光泽。

⑨女中:指侍女。

⑩正统和服穿法(非浴衣)一般需搭配足袋(分趾的袜子)和木屐或草鞋。江户时代平民中也一度流行过吉原游女们光脚穿鞋的时尚。

?御右笔:担任管理及记录文书的工作,包括私人日记、大奥内的通知文件、大奥对外部的联络文件等。

?御年寄:是真正握有实权的总管,地位相当于幕府的老中, 主理大奥一切事务,也能干涉政治,甚至能左右幕臣的人事调动。自中年寄以下所有女中归其管辖。

?江户时代的乡士(地位等同于武士中的下级藩士)身份允许买卖。乡士居住在乡间,平时进行生产,战时随主君出征。有突出功劳者可晋升为藩士或更高的级别。

?影武者:即为替身。用于抵挡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危险。另外,在合战的时候,成名武将往往需要2个自己—— 在最前线鼓舞士气,冲锋陷阵,威压对手的自己, 和稳坐中盘,运筹帷幄的自己。也就是说影武者的作用就是完全可以代替本人。

?町:此处为长度单位。1町=60间,约109.09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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